正文

五 一代名嘴,心理大師

紅樓的草根兒們 作者:涼月滿天


賈母把襲人派給寶玉,把紫鵑派給黛玉,就是要這兩個欽差大臣過去照顧好這兩個心尖子,結(jié)果沒想到這兩個孩子都不叫人省心:一個喜歡說傻話,一個喜歡使脾氣,所以這兩個丫頭就活得格外累。

而且紫鵑比襲人更累。黛玉雖然不至于對丫頭們輕罵重打,但是稍不如意就會掉金豆子。要是紫鵑手重些,也伏侍不了;嘴笨些,也伏侍不了;心粗些,也伏侍不了。黛玉一萬個心眼子,紫鵑要是只生九千九百九十九個,也伺候不下來。紫鵑給黛玉做思想工作這一套嘴皮子功夫,如果擱現(xiàn)在,能上央視當(dāng)主持人。

寶玉挨打,一家子傾巢而出,統(tǒng)統(tǒng)看望。說白了,不是看寶玉,是巴結(jié)太上老君。黛玉沒去,自己躲在竹子后頭掉眼淚:為什么人家都有爹有娘,就我沒爹沒娘呢?為什么人家都在自家門上盛著,就我非得要寄人籬下呢?一邊想,一邊噼里啪啦掉金豆子。

紫鵑這時候出現(xiàn)得不大合適。她一開口,更不合適:

“姑娘吃藥去罷,開水又冷了。”

黛玉一聽頭就大了。你怎么這么煩,人家正心情不好,你還催著吃藥。我就不吃。

紫鵑要是個心粗眼大的,哦,你不吃???不吃拉倒―――她才不肯。黛玉是她一手伏侍出來的,就是鐵石心腸也培養(yǎng)出感情來了。你想糟蹋自己身體?沒那么容易。不過,要想叫黛玉把藥吃下去,得找準(zhǔn)“切入點(diǎn)”。

勸她別思父母、想家鄉(xiāng)?這是小姐心里的死結(jié),神仙都解不開,除非老天爺讓她的爹娘活轉(zhuǎn)來,把她接回蘇州去。

不過,每一個人都有一個“自戀”和“自憐”的情結(jié),從這兒下手比較容易些:

“咳嗽的才好了些,又不吃藥了。如今雖然是五月里,天氣熱,到底也該還小心些。大清早起,在這個潮地方站了半日,也該回去歇息歇息了?!?/p>

她的勸法叫我想起一個人?!端氖劳谩防锲罴掖笊倌棠?,瑞宣的妻子,小順的媽,韻梅。婆婆身體衰弱,稍一動氣就容易招致一場大病。偏偏祁家二少不成器,把老太太氣得不行。這時候誰都不如她會勸,張嘴就抄根兒說:“喲,老太太,又忘了自己的病了吧?”這一提醒,老太太馬上就自憐起來,哼哼兩聲。這一哼哼出來,就把郁忿之氣解了,身體就沒大礙了。四兩撥千斤,用的是個“巧”勁。

紫鵑也巧。黛玉一想,可不是,咱們回去,喝藥。

薛蟠出趟遠(yuǎn)門,從蘇州帶回來兩箱子禮物,寶釵送了黛玉好些。黛玉一看是自己家鄉(xiāng)的東西,又傷起心來。怎么辦?接著勸!不過,這回?fù)Q了一套說辭,成本成套地講道理:

“姑娘的身子多病,早晚服藥,這兩日看著比那些日子略好些。雖說精神長了一點(diǎn)兒,還算不得十分大好。今兒寶姑娘送來的這些東西,可見寶姑娘素日看得姑娘很重,姑娘看著該喜歡才是,為什么反倒傷起心來。這不是寶姑娘送東西來倒叫姑娘煩惱了不成?就是寶姑娘聽見,反覺臉上不好看。再者這里老太太們?yōu)楣媚锏牟◇w,千方百計(jì)請好大夫配藥診治,也為是姑娘的病好。這如今才好些,又這樣哭哭啼啼,豈不是自己糟踏了自己身子,叫老太太看著添了愁煩了么?況且姑娘這病,原是素日憂慮過度,傷了血?dú)?。姑娘的千金貴體,也別自己看輕了?!?/p>

我發(fā)現(xiàn)《紅樓夢》里的姑娘們個個都是巧嘴兒,尤其擅長一層層地疊羅漢,要不就是轉(zhuǎn)著圈兒剝香蕉皮,一二三地給你羅列,到最后說得你啞口無言,她大勝而歸。紫鵑這段話的中心思想仍舊是黛玉的千金貴體。不過這個算做一張皮子,里頭像包餛飩似的,包上好幾種人情餡兒:第一,不要辜負(fù)寶姑娘的一番心意;第二,不要辜負(fù)老太太和太太的一番心意;第三,要想病好,必須自己看開些。

黛玉正鉆牛角尖出不來呢,一聽這話在理,不鉆了。雖然不至于歡天喜地,但也不會越想越傷心,哭起來沒完。

這樣算下來,在賈府的這幾年里頭,黛玉之所以還能維持一個還算正常的心態(tài),紫鵑的貢獻(xiàn)大大的。該給她勒石立碑,上寫:一代名嘴,心理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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