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龍走著。他沒打算停留。
河谷一戰(zhàn)讓死啦死啦擁有了一整個對他死心踏地的連,然后他仍拉著我們在叢林里晃,真像他說的,日軍把戰(zhàn)線拉得過長,兌了一桶水的一瓶酒,頭發(fā)絲吊著的戰(zhàn)爭。
李烏拉在我們開拔十分鐘后就死了,但迷龍一直背著他,他背著他的同鄉(xiāng)一聲不吭地又走了一個多小時,我們忽然想明白一件事,死東北佬兒迷龍身邊已經(jīng)沒有任何一個活著的東北佬兒了。
在叢林的晨光里,迷龍仍背著那具尸體在走著,他的表情步姿甚至都沒有過絲毫的變化。他像是不知疲累,一具背尸骸的機器。
要麻背著本該迷龍拿著的輕機槍,似乎是為了出一份自己沒出的力。
郝獸醫(yī)從他身邊走過時根本都不敢看他,“迷龍?!?/p>
沒響應(yīng)。
郝獸醫(yī)輕聲說:“人早死了。”
沒響應(yīng)。
死啦死啦提高了嗓門兒,“你杠了門山炮么?能兌死小日本么?飆啥玩意兒嘛?”
我們吃了一驚,看著站在路邊的死啦死啦,因為從那家伙嘴里蹦出來的是東北話,我們幾乎以為這貨是一個東北人,但那做不得數(shù),他之前就用東北話和迷龍吵過嘴,用北平話和我斗,用陜西話和郝獸醫(yī)搭茬兒,他嘴里甚至蹦出過邊陲少數(shù)民族的嘶吼,什么都做不得數(shù)――那貨是個方言機器。
迷龍瞪著他,因為“山炮”是句很嚴(yán)重的東北罵人話,而且是對一個死者。
死啦死啦好像覺察不到迷龍的眼神似的,接著說:“該干啥知道不?拿機槍去殺人。整個死人膩乎著忽悠誰呀?鱉犢子玩意兒。”
他頭也不回,徑直去了他的隊首。迷龍看上去不是憤怒,而是茫然,他茫然了一會兒,然后在路邊放下了李烏拉,回頭從要麻肩上拽回了他的機槍。
在十一年的流亡中,迷龍早已是個對自己夠狠的人,他離開路邊那具尸體時再沒有回頭。我提心吊膽看著他從死啦死啦身邊超過,去了隊首。
我很擔(dān)心迷龍整死他,因為迷龍沒說整死他――后來我發(fā)現(xiàn),迷龍把自己禁言了,他往下一直不怎么說話。
死啦死啦在叫我:“傳令兵!三米以內(nèi)!你立馬給我到一個耳刮子就能抽到的距離!”
于是我一瘸一拐地跟上。
我們這幫子黑皮鬼在林邊沿的樹后蹲了第一線,而穿衣服的是這次沖擊的第二線。
我這回沒離死啦死啦三米之外,我蹲在他身邊看著林外――一個英國人的全埋入式地下工事,日軍擁在那里對著洞口往里一個一個扔手榴彈,機槍在對里邊盲射――干什么不問而知。
死啦死啦悄聲說:“傳下去。我左手左邊抄,右手右邊抄。等揮手?!?/p>
我傳給不辣,不辣傳給蛇屁股,蛇屁股傳給迷龍,迷龍該傳給豆餅,但他現(xiàn)在郁悶地在給自己禁言,而豆餅不但在四米開外,一個用手掌絕對拍不到的距離,而且專心地向著他的庇護(hù)者要麻。
迷龍從地上撿起塊石頭扔了過去,那塊石頭過大了點兒,又被他在豆餅頭上砸個正著,“咣當(dāng)”一下,豆餅終于回過頭來,看了迷龍一眼,然后直挺挺地栽倒。
在我們眾人的訝然中,要麻撲過來和迷龍廝打,我們手忙腳亂,穿衣服的和黑皮鬼一起把那兩個分開。
幸虧幾十米開外的日軍一個個手榴彈正炸得興高采烈,否則我們這幫伏擊人的就要被人伏擊。
死啦死啦的左手開始揮下。
迷龍開始射擊,他臂力倒是驚人,但用得全不在當(dāng),其機槍火力的威懾性遠(yuǎn)大于殺傷力。
值得一提的是他眼窩上擁有要麻猛一拳打出來的烏青。
我們從左右兩翼同時開始抄上,射擊。
要麻一邊射擊,被迷龍打出來的鼻血一邊歡暢地流著。
我們的隊伍又?jǐn)U張了,雙縱變成了三縱,中縱是人力抬攜的重機槍和輜重,要麻抬著機槍一角,一邊忿忿地擦著鼻血,顯然那對他而言是懲罰。
迷龍走在中縱的隊尾,背著仍在暈迷中的豆餅和他的機槍。
我們在叢林里游蕩了整天,襲擊只顧唱空城計的日軍,讓一隊隊無主孤魂的我軍加入我們,入夜時分死啦死啦終于適度地表示了他的滿意。
我看著周圍的人說:“都快他媽拉出半個獨立營來啦?!?/p>
死啦死啦用這種方式表示了他的滿意,“哼?!?/p>
夜色下的機場地平線上閃爍著炮火、彈道,炮擊并不猛烈,因為那主要來自我們監(jiān)視下的日軍所發(fā)射的一些輕型迫擊炮和擲彈筒,打得也是三心二意,威嚇遠(yuǎn)大于實際殺傷,爆炸得最燦爛最猛烈的反而是一些被日軍也被英軍擊毀的飛機,和他們自己點燃的彈藥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