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他們都死啦,人要往好處看,我想我終于擺脫了“煩啦”這該死的名字。
一個多月后,滇邊,禪達,收容站。
一個山西佬兒在我身后鬼叫:“――煩啦!――煩啦!”
我站著,因為沒能擺脫“煩啦”這個該死的名字,仍然受驚失望到猙獰,為了表示抗議我緩慢地顧盼,其實我知道叫我的人是誰。我現(xiàn)在給人一種遲鈍和呆滯的假象,永不言信和杜絕熱情,是我這種人為落拓人生掘就的散兵坑,其實我是這時代為數(shù)不多反應奇快甚至過快的人類之一。
我站在巷口,禪達的這整條巷子現(xiàn)在已被劃為軍事區(qū),嚇人名目下的實質(zhì)其實就是個潰兵集中地,潰散的各路諸候被集中于此以免對地方上造成困擾。巷口草率的沙袋工事和工事后的幾個哨兵其實形同虛設,最多是表示我們?nèi)赃€算是軍人。我仍穿著裝死時穿的那身衣服,也是我唯一的衣服,它更加臟污和殘破,顯然在一月來的逃竄中又失落了某些部件。我手上玩著一盒火柴,從標識上看,早已經(jīng)不是我扔在逃生之地的那盒。
叫我的人自身后重拍我的肩膀,山西佬兒康丫的軍裝扣子已經(jīng)全部掉光了,以至始終得騰出一只手掩著衣衫下擺,這是為了身份而非風化――一個兵也就會敞著算啦,但康丫是準尉,他是官兒。
康丫,有著還算清晰的外表和絕對粗糙的心靈,生活對他來說是理應用心不在焉對待的東西,在這樣的世界里他的甘為弱智是一種自保。他最大的特點是無論何時何地,永遠在問任何人要任何東西,要不到無所謂,要到了便當財喜。他上茅坑甚至都不會帶廁紙,而認可蹲在那找人要,他總是厚顏無恥地在這樣做,因為他心里模糊地明白:生活不會讓他這樣人占到更大便宜。
康丫說什么,是我們睡著了也能猜到的,“有吃的沒?”
我白眼向人,張了一望,慢慢把康丫的肘子抬到嘴邊張口,康丫敗不餒地拿開,“有煙的沒?”
我開始摸身上,在康丫的期待中掏給了他一根火柴。康丫敗不餒地接過來開始掏耳朵。
“有扣子的沒?”
這是康丫的絕活兒,他會一直要下去,要到你不得不用什么來打發(fā)他。他總不要臉地在這樣做,因為他模糊地明白,生活不會給他這樣人占到更大便宜。
我只好看了下我衣服上所剩無幾的扣子,康丫也明白這算是默許,于是伸手拽走了一個。同時他發(fā)現(xiàn)沙袋后的哨兵扔下了一個煙頭,足足半根!他在那煙頭剛落地時就打算撿起來了,但扔煙頭的很不給面子,在他手指碰到前就一腳踩滅了。
我不吸煙,沒有康丫的那種欲求,所以我看著,一個軍裝工整補給齊全的編制內(nèi)士兵和一個無兵無槍無彈,只有一顆扣子的潰兵排長像雕像一樣,一躬一挺地對峙著,那相當有趣。康丫很快覺得不那么有趣了,因為哨兵拉了下槍栓,我們清晰地聽到子彈上膛,于是雕像們活了,康丫勝不驕敗不餒地仍然撿起了煙頭,并且聰明地轉(zhuǎn)向了我。
“有火的沒?”
我手上就捏著一盒火柴,我猶豫了一下,康丫立刻拿走了它,可那玩意的磷面都快被我玩沒了,也快被我的汗手浸透了,根本劃不燃??笛咀隽藥状瓮絼诤蠓艞壛耍拥袅宋业幕鸩?。
“你的火柴從來劃不著。――有針線的沒?”
我立刻撿起了火柴,有兒像瘸子撿回自己的拐杖――盡管我已是個瘸子,并且沒有拐杖――我們早已不會為不被理解而憤怒了,所以我平實地回答他:“郝獸醫(yī)有?!?/p>
“獸醫(yī)死哪兒啦?”
我悻悻地打擊他,“在問有吃的沒。”
康丫對這種打擊基本是免疫的,“一起去?”
左右今晨的逡巡除了個并無興趣的煙頭之外,并無其他發(fā)現(xiàn)――那就一起去。
我和康丫回身,進入收容站的大門,或者更該說被封閉的這整條陋巷的巷口,巷子很深,凋零破敗,盛裝我們這些凋零破敗散落于巷子任何角落、任何院落、危墻之下甚至危墻之上,扎堆或者不扎堆的潰兵。我和康丫穿過他們,我拖著我的整條左腿,走得恰似一名剛?cè)ミ^勢的太監(jiān)。
潰軍不如寇,流兵即為賊。無衣無食,則立刻陷進求衣求食的怪圈。全軍盡墨四周后,我和許許多多和我一樣的我們,流落到這座滇邊小縣。慣例是把我們這樣的潰兵交給地方,慣例又是地方把我們這樣的流兵交給老天爺,所以我們求衣求食時也只能巴巴地望穿老天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