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琬又“嗯”了一聲,沈家平眼尖,瞧見一旁梨花大案上擱著一張報紙,拿起來一看,只見是數(shù)日前的一張穎州日報,版面上極醒目的粗黑告示:“尹楚樊與尹靜琬斷絕父女關系之聲明”,他一目十行,只見語氣極為激烈,稱:“不肖女離家去國,是為不忠;悔婚出走,是為不義;未告之父母,是為不孝。”又稱:“不忠不義不孝之人,不見容尹氏宗族,是以聲明與其斷絕父女關系……”
靜琬見他看到報紙,凄然一笑,說道:“沛林就快回來了,你將這個拿走,不要叫他看見?!鄙蚣移阶宰R得她以來,從來未見她有這樣的神情,心下惻然,低聲道:“此事還是告訴六少的好,夫人受了這樣的委屈,到時候六少可以出面解釋清楚的?!?/p>
靜琬眼中淚光盈盈,轉(zhuǎn)過臉去,聲音低微如同自言自語:“連我的父母都不要我了,還有什么值得去解釋?”
二十一
慕容灃因為去看布防,所以很晚才回到行轅。老房子光線晦暗,雖然廳中點了電燈,白琉璃罩子下,光是暈黃的一團,朦朦朧朧地照著,家具都是舊式的花梨木,雕花的陰影凹凸不平,燈下看去更有一種古靜之意。屋子里寂無人聲,外面餐桌正中放著一只菊花火鍋,已經(jīng)燒得快干了,湯在鍋底??地響著,下面銅爐中的炭火,也已經(jīng)快熄掉。慕容灃見火鍋旁的四樣小菜都已經(jīng)冰冷,連一絲熱氣都沒有了,于是徑往里去,雕花隔扇上的紅綾帳幔在燈下泛出黯黯的紫光,襯出里面床上珍珠羅的帳子,也隱約透出一種粉紫的光來。
靜琬等得太久,已經(jīng)合衣睡著了,慕容灃悄悄將被子展開,想要替她蓋上,她卻驚醒了,見到他微笑道:“我怎么睡著了,你吃了飯沒有?”慕容灃說:“我吃過了,下次不要等我了,仔細餓傷了胃。”靜琬說:“反正我也不想吃。”一邊說,一邊就坐起來,因為發(fā)髻微松,兩鬢的散發(fā)紛紛垂下來,正要伸手去捋,他已經(jīng)無限愛憐地替她捋上去:“飯菜都涼了,你想吃什么,我叫他們?nèi)ヅ??!?/p>
靜琬說:“我想吃薔薇木的榛子漿蛋糕?!彼N薇木是承州的一間西菜館子,清平鎮(zhèn)與承州相距二百余里,她說要吃這個,就是和他開玩笑了,慕容灃卻略一沉吟,將掛衣架上她的一件玫瑰紫的嗶嘰斗篷取下來:“來,我們?nèi)ベI蛋糕?!膘o琬笑道:“別鬧了,已經(jīng)快九點鐘了,不早一點休息,明天你又半晌不樂意起床?!蹦饺轂栒f:“我明天上午沒有事?!睂⒛嵌放裉嫠┥?,靜琬被他拉扯著往外走,說:“深更半夜的,到底要去哪里啊?”
慕容灃“噓”了一聲:“別吵嚷,咱們溜出去。”雖然說是溜出去,一出二門頂頭就遇上巡邏的侍衛(wèi),見著他們兩個,忙不迭“啪”一聲地行禮。慕容灃也不理睬他們,攜著靜琬徑往外走,等侍衛(wèi)去報告沈家平,他們已經(jīng)到了車庫之外了。司機見著他們也十分詫異,慕容灃要了車鑰匙,靜琬不肯上車,說:“別鬧了,待會驚動起人來,又興師動眾。”慕容灃并不答話,突然將她打橫抱起,不等她反應過來,已經(jīng)被他抱入車內(nèi)。她又好氣又好笑,他已經(jīng)關上車門,自己坐到司機的位置上,將車子發(fā)動了。
車子駛出來,清平鎮(zhèn)上還有幾家店鋪猶未打烊,暈黃的燈光映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因為天氣冷,那光線也像是涼的。一方一方的淡黃色,仿佛她素日愛吃的檸檬凍子,又像是奶茶里的冰,漸漸地融了開,一絲絲地滲到夜色中去。汽車從燈光中穿梭過去,不久就將整個鎮(zhèn)子拋在后頭。她回過頭去只能看到稀稀落落的燈火,越落越遠,不由驚訝:“我們?nèi)ツ睦???/p>
他笑著說:“不是說去買蛋糕嗎?”
靜琬以為他是說笑,因為日常他也愛自己開了汽車帶她出來兜風,于是微笑:“轉(zhuǎn)一圈就回去吧?!逼図樦芬恢蓖比ィ瑑蓷l孤單的燈柱射在路上,前方只是漆黑一片,過了一會兒走上了公路,川流不息的汽車往來,原來都是運輸軍需的車輛,十分的熱鬧。靜琬因為白日心力交瘁,此時車子又一直在顛簸,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她睡了一覺醒來,車子仍在向前駛著,車窗外仍舊是漆黑一片,偶然有軍車與他們相錯而過,雪亮的車燈一閃,轉(zhuǎn)瞬即過。她心中詫異,叫了一聲:“沛林?!彼驗殚_著車,沒有回過頭來,只問她:“醒了?冷不冷?”她說:“不冷。這是在哪里?”他溫言道:“已經(jīng)過了季安城,再有兩個鐘頭,就可以到承州了。”
靜琬大吃一驚,半晌說不出話來,他終于回頭瞥了她一眼:“夫人,我開了這么大半夜汽車,應該有賞吧?”她心中柔情萬千,傾過身子去吻在他臉上,他緩緩將汽車停在路畔,將車子熄了火,扶過她的臉溫柔地吻下去,許久許久才放開,她的呼吸略有些急促,雙頰滾燙,手仍緊緊攥著他的衣襟,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亦是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