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一分一分落下去,落到窗欞的最后一格。他轉(zhuǎn)過臉對她說:“我們?nèi)ズ笊娇慈章浒??!?/p>
走出屋子,山中空氣涼爽,雖是八月間,已經(jīng)略有秋意。四面都是蒼茫的暮色,漸漸向大地彌漫開來,一條蜿蜒的小路直通往后山,他與她默默走著,不遠處許家平與幾個侍衛(wèi)遙遙相隨。山路本來是青石鋪砌,因為不常有人走,石板間生了無數(shù)雜草,她一雙高跟的漆皮鞋,漸漸走得吃力起來。他回身伸出手,她遲疑了一下,終于還是將手交到他手中。他的手粗糙有力,帶著一種不可置疑的力道,他雖然走得慢,她額上也漸漸地濡出汗來。
山路一轉(zhuǎn),只見刀劈斧削一般,面前竟是萬丈懸崖,下臨著千仞絕壁。而西方無盡的虛空,浮著一輪落日,山下一切盡收眼底。山腳下的平林漠漠,阡陌田野,極目遠處暮靄沉沉,依稀能看見大片城郭,萬戶人家,那便是乾平城。四面都是呼呼的風聲,人仿佛一下子變得微茫如芥草,只有那輪落日,熠熠地照耀著那山下遙遠的軟紅十丈。
他望著暮色迷離中的乾平城,說:“站得這樣高,什么都能看見?!彼齾s只是長長嘆了口氣,他抽出手帕鋪在一塊大青石上,說:“你也累了,坐下休息一會兒吧?!?/p>
她順從地坐下來,她知道余時無多,太陽一落山,他就該走了,從此后他與她真正就是路人。他曾經(jīng)出人意料地闖入她的生命里來,可是她并沒有偏離,她終究得繼續(xù)自己的生活。他就在她身邊坐下,太陽正緩慢地墜下去,像玻璃杯上掛著的一枚蛋黃,緩緩地滑落,雖然慢,可是一直往下墜,緩慢地、無可逆挽地沉淪下去。
他手中擎著只小小金絲絨的盒子,對她說:“無論怎么樣,靜琬,我希望你過得快樂。今后……今后咱們見面的機會只怕少了,這樣東西是我母親生前留下的,我一直想送給你。”她既不接過去,也不說話,他就慢慢地打開盒蓋來,瞬間盈盈的淡白寶光一直映到人的眉宇間去,這種光芒并不耀眼,相反十分柔和。她知道他既然相贈,必是價值連城之物,可是這樣一顆渾圓明珠,比鴿卵還要大,那一種奇異的珠輝流轉(zhuǎn),直令人屏息靜氣。
半天的晚霞流光溢彩,天空像是打翻了顏料碟子,紫紅、明黃、蝦紅、嫣藍、翠粉……他身后都是綺艷不可方物的彩霞,最后一縷金色的霞光籠罩著他,他的臉在逆光里看不清楚,但他手中的珠子在霞光下如同明月一樣皓潔,流轉(zhuǎn)反映著霞光滟滟:“這是乾隆年間合浦的貢物,因為世所罕見,所以叫‘?’,以為是傳說中的神珠。”她說:“這樣貴重的東西,我不能要。”他臉上仿佛是笑,語氣卻只有淡淡的悵然:“靜琬,這世上萬物于我來講,最貴重的無過于你,這顆珠子又能算什么?”
她心下惻然,自欺欺人地轉(zhuǎn)過臉去,終究將盒子接了過去,他說:“我替你戴上?!蹦琼楁準俏魇降模椭^摸索著,總也扣不上去。她的發(fā)間有幽幽的茉莉花香,他的手指上出了汗,小小的暗扣,一下子就滑開了,她的氣息盈在他的懷抱里,她突然向前一傾,臉就埋入他襟前,他緊緊摟著她,她的發(fā)輕輕擦著他的下巴,微癢酸澀,不可抑制的痛楚,他說:“跟我走?!?/p>
她只是拼命搖頭,仿佛惟有如此才能保證自己不說出什么可怕的話來。她的家在這里,她的根在這里,她的父母家人都在這里,她所熟知的一切都在這里。她一直以為自己勇敢,如此才知道自己根本很怯懦,她不敢,她竟然不敢。如果她不惜一切跟他走了,如果他不再愛她了,她就會落入萬丈深淵,她就會永世不得翻身。因為她是這樣地愛著他,因為她已經(jīng)這樣地愛他,如果他將來不愛她了,如果他要拋棄她,她就會一無所有。到了那時,她將情何以堪?
冰冷的眼淚漫出來,他的聲音很輕微:“太陽落了。”
迷離的淚光中,大地正吞噬最后一縷余暉,天地間蒼茫的黑暗涌上來,時方盛夏,她的身上卻只有冰冷的寒意。
因為要趕在關(guān)城門之前回乾平去,所以汽車開得極快。月亮正升起來,明亮的一輪,掛在山彎的樹梢上。仍舊是那位嚴先生送她回去,她一路上都是沉默的,車子行在山間的碎石路上,碾得石子刷刷地輕響。她一直出著神,也不知過了多久,車子突然一顛,旋即司機將汽車停了下來,下車去看了,只是氣急敗壞:“真要命,輪胎爆了。”
那位嚴先生也下車去查看,問那司機:“將備用輪胎換上得多久?”司機答:“起碼得一個鐘頭吧。”他心中焦急,向她說明了情況,她也著急起來,如果不能及時趕回去,城門一關(guān),只有待到明天早上才能進城,如果自己一夜不歸,家中還不翻天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