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扶桑 3(2)

扶桑 作者:嚴歌苓


鄰居忽然一反身,朝四周喊:來人哪,人拐子又來啦!把扶桑拐走啦!扶桑,你應我呀!

扶桑剛張嘴喊,見女人跳起,綁住她腿的繩子戲法似的開了扣。女人探身到船頭,回來時手里托著烤得稀化的狗皮膏藥。扶桑喊了半句,膏藥連汁帶湯,滾燙地把她嘴糊住了。

晚上,女人來替扶桑揭膏藥,唉聲嘆氣地笑,勸扶桑想開,飯多少吃兩口;船上的刀剪繩索全收藏好了,尋死是不方便的。

扶桑帶一嘴黑色膏藥渣子,把端來的粥呼呼喝干凈了。

女人嚇得?睜:拐來的女子里頭,扶桑是唯一不鬧絕食的。

扶桑給撂在一只大船上。底艙板一層層碼的都是女仔。頭天一個女仔生疥瘡,第二天全部女仔生一模一樣的疥瘡。如同堆在一處的番薯,爛得同心同德。

人人躺著,扶桑一人坐著。坐著她也睡得爛熟,連天天半夜跑進兩個人來她都毫無知覺。這兩人總要拖出個把變了色也變了氣味的女仔扔進海里。

漸漸底艙地盤大起來。每天早上扶桑睜眼四下看,記不起又少了誰。

有天早上聽人喊:到了到了!那個大燈塔就是金山城!

三個月的海過完了。

押貨的人下到底艙,用手指點一遍數,不相信,又點了一遍,說:走!

站好,站直!眼睛都睜大些!

押貨人拿著一大塊粉蛋和胭脂走上來,用支大毛刷蘸了白再蘸紅地往女仔臉蛋上刷,上下刷,左右刷。每張粉白桃紅的臉杵在黑黃的細脖子上,全成了木偶。

扶桑也閉了眼,等那人給她臉蛋也粉一遍墻,那人卻沒有。那人認為扶桑不必浪費他的白粉紅粉。

那人喊道:一個牽一個衣裳!不準亂看!不準對人笑!這地方沒有人的,都是鬼!白鬼、黑鬼、印第安紅鬼!

上岸就看見移民局的鬼了。一共三個鬼,還有一頭比桌子高的黑毛牲畜,沒人敢把它認成狗。

一個禿子中國男人對女仔們手舞足蹈:往我這邊走,我是你們的爹。他轉身對移民局一個大胡子鬼說,這五個是我女兒。

年輕的移民鬼推他一個踉蹌:不準靠近,不然我放狗了!

禿子仍對女仔們叫:記住,我是你們的爹!你們的娘死了!

年輕的鬼縱縱手上的鏈子,那狗形大畜生一撲老遠。禿子屁股領路地逃得飛快:你娘是餓死的,別說是病死的,不然移民局鬼要把你們關起來查驗!禿子忙著關照。

半個鐘點后,中國翻譯來了。他曉得許多話是不能翻正確的,否則明天世上就沒他這人了。

問她,大胡子鬼指扶桑,她母親叫什么名字。

她說她母親死了。

我是問她母親的名字。

她死了。

你們這些撒起謊來毫無羞恥的中國人。

扶桑不知大胡子發(fā)的什么脾氣,靜靜一笑,嗅著大胡子喉嚨里昨晚的酒味。

你姐姐不記得你母親的名字了,你一定記得。來,告訴我。

她死了。

好,好極了。那么你呢?大胡子鬼來到最小的女仔面前。這女仔最多九歲,正從里往外抖,要把虱子跳蚤全抖出去似的。

你是不會撒謊的,我的天使,請告訴我你母親的名字。

整個碼頭停下它的嘈雜,期待九歲的女仔抖得最終真實。

她……餓死了。

大胡子尖起舌頭:死了,死了。他如同一只龐大的八哥,為最新的學舌興奮不已。我懂這句,你們每個中國人都說這句,她死了,她死了。你們這些天生的撒謊精。

大胡子用手勢把五個女仔分成三處,好好想一想,想想你們母親叫什么名字。盡量別讓你們不幸的母親有太多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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