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頑童時代》第二十八章(1)

頑童時代 作者:鐘麗思


外婆對她的小女兒百般放心,不斷交待的,就只一件事――有三種人千萬嫁不得:第一是軍人,因為生死難卜;第二是客家人,因為重男輕女;第三是結(jié)過婚已有孩子的,因為后娘難當(dāng)。所以當(dāng)母親將畢挺畢挺的父親帶回娘家笑吟吟說大局已定那天,外婆傷心得很:我父親犯足了那三條戒律――他是軍人,又是客家人,還已經(jīng)有了五個兒女。

幸好外婆歷來深信姻緣皆由天作合。當(dāng)母親輪流著將我的哥哥姐姐從鄉(xiāng)下帶到廣州時,我的外婆,就一個接一個十幾年如一日高高興興照看著孫孫讀書。

外婆告訴我,小哥哥走后不久,她有一天忽然覺得生命快到盡頭。還在姨媽剛完婚時,外婆就說過她一定要在我母親身邊活完最后一段時日,于是就來重慶了。離開廣州之前,外婆拄著棍,獨自在這城市走來又走去,把她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看個夠。她被一輛自行車撞倒,跌斷了右腿。住進(jìn)紅房子后,她依然繼續(xù)養(yǎng)傷,天天給我哼兒歌,講故事。

外婆的一日三餐,幾乎全由父親照料。紅房子的老軍官們是從不買菜的,即使到了站輪子的時代,買菜也是家屬與孩子的事。外婆來了之后,我發(fā)現(xiàn)父親進(jìn)了家門常常掏出報紙裹好的一包東西:或是塊骨頭,或是塊肉,有時甚至是半邊雞,然后下廚弄好端去給外婆。有次云娃子神秘兮兮告訴我:“今天看見你爸在學(xué)田灣那個自由市場拿出盒“大前門”跟農(nóng)民換藕!” 我大吃一驚。后來才發(fā)現(xiàn),爸爸就是從那會兒開始戒了煙的。我注意到,他的皮鞋、呢子大衣、絲棉被,甚至那塊帶日歷的英納格手表,都漸漸變成些我外婆的吃食了。

盡管爸爸極為孝順,我外婆依然有件事不肯原諒她女婿,而且堅決不肯原諒:因為他有次差點把我打死了……

? 從我經(jīng)常為四哥送饅頭給塔吉雅娜那時起,陳書劍就極少露面,后來干脆沒了人影。他一向如同閑云野鶴愛來就來愛走就走,所以誰也沒把他的失蹤放在心上,誰料后來竟死了! 父親得到消息,攜我趕去火葬場。我見這位原本顯得仙風(fēng)道骨的良師益友竟死得面如骷髏肚如山丘,不禁跪下哭得肝腸寸斷。他遺下管自制的洞簫,刻著字,是“鐘家一個上好的小孩笑納 書劍”。常常在夜晚,我握了那節(jié)紫竹坐在一幢山邊石上細(xì)細(xì)想我陳世伯,想一陣,吹一曲,吹一曲,哭一場;倦了時,回家上床苦巴巴盼在夢里能見他吹簫論史下圍棋;卻又怎么也做不出夢來,就更傷心,直覺得有一部分我的命,也隨他死去了。

有天在兩路口纜車站,忽然見個老頭兒吹簫乞食。老頭兒瘦高如竿青竹,還帶著兩個皮包骨頭的女孩。女孩大約五六歲,長得一模一樣。他吹的是《小白菜》,一曲終了又一曲,只是《小白菜》,反反復(fù)復(fù)幽幽怨怨,聽得我發(fā)呆。想想,就回家抓幾把米跑出門,見了云娃子,他問我為什么眼圈紅紅,我說見了個吹簫老頭,想起陳書劍來,不由心中難過。云娃子也回他家抓把米,跟我跑去纜車站。

老頭兒問人討碗涼水,和兩個小女孩一起就著涼水嚼生米。老頭兒說是陜西人,原在小鎮(zhèn)上擺副桌椅代寫書信,家有老妻,有兒子媳婦兩個孫女一個孫兒。他兒子是攀懸崖采燕窩的,家中日子原本不錯。自從兒子兩年前失足摔死,生活就開始艱難。隨著饑荒越鬧越嚴(yán)重,家中餓得大人病倒小人哭。媳婦一咬牙,將自己換了一擔(dān)白薯,給公公婆婆磕個頭,就背上一歲多的兒子,嫁到秦嶺山區(qū)一戶不能生育的人家去了。老頭兒留下白薯給病妻,牽著這對一胞雙胎的孫女兒,沿鐵路一線直討飯到重慶。

祖孫三人各有一條干糧袋,討得食物,盡量省出點兒蓄進(jìn)袋里準(zhǔn)備背回陜西過冬。我翻翻老頭兒的干糧袋,見些曬得縮成拇指大小的白薯干,紅紅綠綠的饅頭干――想來不是用土茯苓就是用榆樹葉磨了漿和面做的,還有些玉米顆,他又將我和云娃子給的米摻了兩把進(jìn)去,但那條干糧袋依然空蕩蕩剩出大半截。他兩個孫女的袋子,還什么也沒有裝上哩。

當(dāng)天晚上,我和云娃子半夜三更溜出家門,翻墻進(jìn)了師范學(xué)校,趟過一排木柵欄下的蓄水池,鉆進(jìn)廚房偷吃的。大蒸籠里剩著半圈冷饅頭,我們只敢抓出三個,怕偷多了被人發(fā)現(xiàn),回家藏在書包里,翌日送去給那吹簫的老頭??粗鴥蓚€小姑娘吃饅頭,看著吹簫老頭將饅頭一小坨一小坨掰開晾曬,我和云娃子強忍著不當(dāng)他們的面咽口水。一轉(zhuǎn)身,兩人就豪情萬丈唱著《洪湖赤衛(wèi)隊》中“愿天下勞苦人民都解放”的歌子離開纜車站,自覺成了行俠仗義劫富濟貧的江湖英雄。晚上又結(jié)伴再去偷。

幾天之后,老頭千恩萬謝道別,說翌日要攜同孫女上列貨車回陜西。我和云娃子就拿了兩個女孩的干糧袋,準(zhǔn)備去偷些米給他們上路。

誰知我們剛從水池爬上廚房,就燈光大亮,被早已埋伏好的炊事員抓獲。我們倆就被水淋淋押回紅房子。

我根本無顏看父親的臉。師范學(xué)校的兩位老師還沒把話說完,父親就從門口抓過我重重摔去。跌倒時,我的頭碰在飯桌尖角上,立即血流如注。師范學(xué)校的老師驚呼著一個擋住我爸一個抱起我。外婆聞訊扶張竹凳用只尖尖小腳踅出小廳問原委。是平生第一次,我有機會在父親面前為自己申辨,就從那老師臂彎脫出,也不敢去捂頭上的傷處,一面任由鮮血順頷流染了衣領(lǐng)染前襟,一面用廣州話結(jié)結(jié)巴巴對外婆說那吹簫老頭的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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