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不清楚因為惹了什么禍，升四年級時又轉了學，只記得這次宣布對我的處分之后，全校師生已不再唱《一定要解放臺灣》，而是唱《社會主義好》，是快四拍的進行曲，歌詞很大眾化：“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反動派，被打倒，帝國主義夾著尾巴逃跑了。全國人民大團結，掀起了社會主義建設高潮，建設高潮……?！?/p>

我們小學生也掀起了建設社會主義的新高潮：我們除四害。四害就是麻雀、老鼠、臭蟲、蒼蠅。老師說，因為我們是小學生，就只給我們分配打蒼蠅的任務：三人一組，每組一天一百只，但如果能像大人那樣逮著麻雀或老鼠，就更為集體爭光了。打蒼蠅是要評比的。組與組、班與班、年級與年級之間都紛紛開展競賽。學校搞了塊大黑板，用紅色標了“滅蠅戰(zhàn)績?nèi)請蟊怼薄?/p>

我們離家時，兜里揣著火柴盒，手上抓著蒼蠅拍；放了學就一路尋著蒼蠅走。每天一大早，教室里就三人一堆三人一堆，頭湊頭，輪流從各自火柴盒里將戰(zhàn)利品一只一只拈出來，有人以“一、二、三、四……”數(shù)，有人以“二、四、六、八……”數(shù)，還有陳彩紅數(shù)的是“一仨二仨三仨四仨……”。 唱數(shù)之聲此起彼落，教室里熱鬧如趕集。待班長將全部蒼蠅收齊，將各小組的數(shù)字登在教室后墻的黑板報上，就將蒼蠅交到學校。

每到課間休息，滅蠅戰(zhàn)績?nèi)請蟊砀熬腿祟^攢動，議論紛紛。

學校有面流動紅旗，三角形，綢子做的，用黃絲線繡著“除害英雄”四個字。紅旗每月流動一次，獎給戰(zhàn)績最好的班，掛在教室的側墻，神氣得很?！俺τ⑿郯唷敝袘?zhàn)績最佳的三人小組，還要在校會上介紹經(jīng)驗，像足了斯達哈諾夫工作者。

大家都想上臺介紹經(jīng)驗，便都去找那些又臟又臭的地方。因為越邋遢的地方蒼蠅越多，所以公共廁所簡直成了阿里巴巴的山洞，總是人比蒼蠅多，大家搶著打。為了那面“除害英雄”的錦旗，我們班想出的辦法多極了，行不通的有，行得通的也有。

劉志剛小組用鐵絲和紗布做成個漏勺，去公共廁所搞些蛆，以水沖凈，放到劉奶奶一個空泡菜壇里養(yǎng)著，一會兒揭一次蓋一會兒揭一次蓋地觀察，等蛆變蒼蠅?？伤麄儼寻雺忧甲兯懒艘矝]變出一只蒼蠅。他爸揪著他的耳朵到學校告狀，請老師對這兒子進行衛(wèi)生教育。

李金玉有次不知從何處覓得個肥肥膩膩的鴨屁股，用鞋釘把它敲牢在砧板，再搬到陽光下，一個中午聚精會神，將午睡時間換出百多只蒼蠅來。一試真行，她們組就天天照辦……

我們班評上“除害英雄”了。授旗是件很隆重的事：全班集隊排上學校大舞臺，班長白衣藍褲紅領巾，跨步出列，亮了嗓宣布：“我代表四年級二班，以本月最優(yōu)異的戰(zhàn)績，接受除害英雄的稱號!” 校長就雙手把旗遞給班長。班長剛一展示錦旗，會場上就隊鼓如雨、掌聲如潮。班長就喜氣洋洋領著自己的班離開。接著，全校師生再一次掌聲驟起，李金玉就上臺介紹她們小組“鴨屁股加砧板”的新戰(zhàn)術。

旗往教室一掛，我們就變得人前人后精神抖摟，隔幾天就打壞一只蒼蠅拍。李金玉告訴我，班主任去了她們小組每個人的家，之后，三家父母各買了一塊新砧板，原來用舊的，就留給她們布陣除害了。

班主任表揚了我們的干勁，又建議全班要保持從小養(yǎng)成的衛(wèi)生習慣，要我們每天交蒼蠅時不要用手拈，最好削兩枝小竹簽，像使筷子一樣夾著蒼蠅數(shù)，數(shù)完，將竹簽與火柴盒一起扔進學校飯?zhí)玫拿涸罾?，燒掉。但是我們都嫌麻煩，反正全校都是用手指拈蒼蠅，便誰都懶得削竹簽子；況且，隨著蒼蠅死亡率的增高，小小的火柴盒很快就被淘汰。五十年代末，重慶市罕見對小件日用商品以紙盒包裝，我們極難發(fā)現(xiàn)稱手的盒子，就提個玻璃瓶，或鋸節(jié)楠竹筒來裝蒼蠅，斷斷舍不得燒了的。

李金玉的經(jīng)驗風行兩周之后，鄭可成更是別出心裁，他撿條死得軟軟的小蛇，以鵝卵石拍爛，借螺絲刀半嵌入老槐樹干裂的皮縫中，引得綠頭蒼蠅嗡嗡亂飛，

三人小組就興沖沖守著樹來打。第二天一早，這個小組，一人將張報紙唰地鋪在桌上，另一人將半截楠竹筒“嘭地”反蓋報上，那竹筒口以一紙封好，用圈橡皮筋箍在竹筒上。誰也沒見過這陣勢，被他們弄得糊里糊涂。鄭可成就學著串街耍把戲的口吻，叫道：“哥們姐們老少爺們! 請坐的坐穩(wěn)蹲的蹲穩(wěn)站的站穩(wěn)，讓兄弟給大家露一手看好了，眼睛一眨，哎―一呀呀!” 然后右手按竹筒左手扯皮筋嘴里就輕悄脆亮，敲勾鑼似地斷句道，“老母雞變――鴨!”同一時間，話音落皮筋斷竹筒起，沙沙聲，報上就現(xiàn)出金字塔狀的一堆蒼蠅來……

放學后，大家遵班長之囑全留在教室。班長親自將朝向走廊的兩道門兩扇窗閂好，然后四十四個人都擠到前面幾排，默默地，又神秘又緊張看鄭可成。平日頑皮如猴的鄭可成，一本正經(jīng)，要大家“以革命的名義”發(fā)誓：在我們四年級二班從校長手中再度獲得“除害英雄”旗之前，絕不向任何人提及今日之事。大家就對著黑板上方的毛澤東和斯大林的像發(fā)誓。發(fā)完誓，鄭可成就向我們傳授他的新戰(zhàn)術，還說“這就叫做蛇魂勾蠅計!” 同學們大受啟發(fā)，紛紛去菜市場拾些黃蟮頭、鯉魚腸之類，尋棵樹，腥哄哄糊了候蒼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