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班班主任是復(fù)員軍人，敦敦實實一個小伙子，他不但教語文，還上我們班的體育。

第一天，他就沒讓我上課，叫我提了書包，跟他去了沙池邊，就在那個秋千架旁，他翻看了我所有的作業(yè)本。然后，跑到教導(dǎo)處去，建議教導(dǎo)主任讓我跳級插班。教導(dǎo)處說“沒有這種先例”，況且，我進校時，還差三個月才夠入學(xué)年齡呢。

我這位當(dāng)兵出身的老師姓杜。杜老師從教導(dǎo)處走回操場，示意我坐在秋千板上，他自己也坐了另一架，與我并排。

杜老師用腳后跟使勁往上一蹭，秋千就蕩起來。他默默地悠了幾下，就用腳掌將秋千定下，沒頭沒腦地，他問我：“那兩個大本子上的作業(yè)，全是你自己做的么 ”

我點點頭。爸在丁班班主任家訪之后，給我買了好厚的兩個大本子，讓我將語文算術(shù)書上的每一道練習(xí)題都做完，且是用毛筆。待老師布置功課，不管是堂上練習(xí)還是家庭作業(yè)，我便用鉛筆將大本子上的東西挑點出來，抄上去便是。

“很好。” 他說，依然坐在秋千上，兩手各抓住根繩子，好像隨時準備蕩秋千似的，“瞧，你都懂了，于是你上課簡直不知干什么才好。我問過所有教你的老師，都說你在音樂體育與圖畫課時，是比較遵守紀律的?？磥砩险n搗亂，也不全是你的錯。但影響別人學(xué)習(xí)，總是不好的。就像一個吃得很飽的人，一面打著嗝，一面往那些肚子餓的同胞碗里撒沙子，不讓別人吃一樣，那是很殘忍的，對吧 ”

我點點頭，覺得這老師真實在。自從入學(xué)以來，挨批評對我已是家常便飯，可只這杜老師，是坐在秋千架上批評我，我覺得這老師對我像對一個老朋友，而不似對一個壞學(xué)生。一年級所有學(xué)生都崇拜他，因為聽說他從前在部隊干的是偵察兵哩!

“我想，我可以在語文算術(shù)課上出些別的題給你做。每做出一道，我就教你一個新動作?！?他用手一揮，掃過操場上的單杠雙杠平衡木，還指指體操室里的鞍馬吊環(huán)，“你的身子骨挺結(jié)實，應(yīng)該好好做做體操。慢著慢著，你的眼睛先別發(fā)亮。”他笑道，“這是有條件的，兩個條件：一、凡是班里同學(xué)有不懂的語文算術(shù)作業(yè)，在下課和放學(xué)后都可以來問你，你若解答不出來，就要主動通知當(dāng)天的兩位值日生，放他們回家，你獨自完成教室的清潔衛(wèi)生。二、我給你布置的功課，你盡量獨自完成，如果一道題自己花了三天時間都想不出來，你可以請教別的人，但必須做三天值日?！彼麖那锴Ъ苌舷聛?，拍拍我的肩膀說，“好了，回家考慮一下我的話，今天也不用你上課了。你可以選擇，真的?；蛘呦衲阍趧e的班那樣，進教室罰站，回家挨屁股；或者更嚴格一些要求自己，換種方法活。如果你愿意換種方法活，明天帶個大本子來做我的作業(yè)?！?一說完，就頭也不回，大步朝辦公室走去。

我朝著杜老師結(jié)結(jié)實實的背影，規(guī)規(guī)矩矩鞠了個躬。然后，一路背了書包踩山道，一邊巴望太陽快快落山去。我盼明天盼得很心焦。

第二天，一大早，我是跑著去學(xué)校的。杜老師正在吊環(huán)上翻騰哩。我雙手將一個大大的厚本子呈到我的新班主任腦袋下面，他倒豎在吊環(huán)上，神閑氣定地看著我，說：“你第一個班主任幾次告訴我，說你是個很勇敢很堅強的孩子。” 他躍下棕墊，一面走出體操室，一面向我口述當(dāng)天的作業(yè)：

有個耍把戲的人到了一條小河邊。他想過河，并帶走他的一只蘆花雞，一匹白狐貍，一條老黃狗。渡口有條獨木舟，很小，每次只能載一個人加一只動物。

只要面對耍把戲的人，三只動物就很乖；只要他離開，黃狗就會咬狐貍，狐貍就想吃掉雞。問：這耍把戲的人是如何將自己和三只動物都弄過河去的

……從那以后，我成了班里的忙人。也不知班主任在我上課之前說了些什么，反正，每天都有同學(xué)來刁難我，特別是當(dāng)班的值日生。開始，他們提的問題還只限于當(dāng)天的功課，漸漸地，也有人來問老師還沒講過的書頁。

我成了一個安分守己的學(xué)生，因為杜老師的題目刁鉆古怪，讓我非動腦筋不可。我記得有這么一道題：

戰(zhàn)爭時期，有甲乙兩村分別在兩個江心島上，若游泳，須用四十分鐘。在兩島正中，有座橫跨河面的長橋，橋的一頭有個敵人的崗哨。哨兵每半小時走出橋頭望一望，不論見到哪個村的人游過警戒線――那條架在兩島中心的長橋，他立即開槍將人打死。若有小孩快游到中心，他就開搶警告。

當(dāng)時，甲村有一條消息，必須馬上告訴乙村的人，于是一個小孩完成了這個任務(wù)。問：甲村這小孩是如何游到乙村的

那天早上，杜老師親自在我的大本子上畫了示意圖哩。

我只能在課堂上想。因為回到家里，父親也會讓我做功課――他布置的。

我從來沒被同學(xué)們難倒過。讓我不得不心甘情愿搞衛(wèi)生的，是我的班主任。

他給我出過這樣一個謎語――

什么東西早上四只腳，中午兩只腳，黃昏三只腳

我想得腦仁疼也搞不清楚那是個什么東西。剛好周末了，便問我媽。

媽說：“那是斯芬克司向俄狄浦斯提的問題。如果他答不出來，就要被吃掉。這是希臘神話里的故事。謎底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