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梅梅招呼我過去，說是有上好的芒果吃。芒果是水果里我的最愛。但是，我知道，芒果其實不過是個幌子，一定是原田找我有話說，才讓梅梅打這個電話。是啊，從打他做過那次手術(shù)之后，我們還一直沒有坐下來好好聊聊呢。以前，可不是這樣，以前每周都要聊很多的東西，現(xiàn)在住得近了，反而聊得少了。

“你是拿芒果做魚餌吧，無非是想讓我上鉤，來聽你發(fā)牢騷?！蔽腋镩_玩笑道。

原田笑了，似乎默認(rèn)我猜對了。我吃著梅梅拿給我的芒果，聽著《教父》電影的原聲帶錄音，原田特別喜歡白蘭度說話的聲音，特別是他晚年時的嘶啞的聲音，所以，總是重復(fù)放他的精彩對白。等我吃完了，原田才開始講話，他問我，“你知道我多久沒有寫東西了嗎？”這話問得有點蹊蹺，他不是一直在接活，在寫那些亂七八糟的清宮戲或民國戲嗎，怎么會說沒有寫東西呢？不過，我沒言語，我知道，他會接著往下說的，盡管聽著就是了。果然，他又繼續(xù)說道，“從搬到這里來之后，我就一個字都寫不出來了，生命像蒸汽似的揮發(fā)了?！彼j然地說，我還從來不曾見過他如此的頹然，我所見到的頹然的表情，大多是在那些吸毒者的臉上，在那些癌癥晚期患者的臉上，在那些公司倒閉欠了一屁股債的破產(chǎn)者的臉上，我沒想到這種表情竟會出現(xiàn)在原田的臉上。

“也就是說，你最近接的劇本其實都是由梅梅完成的，是吧？”我說。

“你怎么知道？”原田驚訝地問道。我早就知道了，自那天聽了他跟那個混蛋導(dǎo)演的交談以后就知道了。他苦笑著說，“剛來這里的時候，我還能寫，只是缺乏激情，發(fā)展到最后，干脆就什么都寫不了啦，不是不能寫，而是寫不下去?？萁撸萁吣阒绬?，枯竭對我來說越來越不是一種匱乏，而是一種病，一種無法治愈的?。　痹镅柿艘豢谕倌?，仿佛一個騎著駱駝橫越撒哈拉沙漠的冒險家迷了路，而且也沒了水似的，那么絕望，那么干渴，“幸好，梅梅看了太多的電影，一肚子的故事，還能搪塞一陣子，勉強把那些導(dǎo)演對付過去?！彼f，“我本可以不再接活，不再寫的，好好地歇一歇，或是讀讀書什么的，可是你知道，只要一歇，就會人家說你已經(jīng)江郎才盡了，說你過氣了。我虛榮，我丟不起那人！”

“所以，你就硬撐著；所以，你就裝孫子；所以，你就像鴕鳥一樣把腦袋扎進沙漠里，而把屁股露在外面？”我說。

“差不多吧?！?/p>

“你累不累呀？”

“累，要多累有多累?！?/p>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我特別懷念我以前住的那個殖民地時代的老房子，雖然小，雖然狹窄，可是在那常常有一股創(chuàng)作的沖動激勵著我，讓我產(chǎn)生過無數(shù)的奇思妙想，應(yīng)該說，那里才是屬于我的地方，而這里不是，在這里我總有一種生活在別處的感覺，這感覺特別的強烈，但是我沒法用言辭表達(dá)出來?！痹锸疽饷访穼㈦娪暗匿浺絷P(guān)掉，我知道，下面的話，才是他最想說的，“前兩天，我又回到我的老房子里去看看，坐在空蕩蕩的屋子里，我發(fā)現(xiàn)，我以前的那些想象力和寫作的沖動又恢復(fù)了，當(dāng)時特別想抓起筆來，寫上一首詩或是一個故事，可是，一走出老房子，突然那沖動和那神奇的靈光一現(xiàn)再度消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意識到，如果我還想有所作為的話，我就必須回來?！?/p>

“那么，還猶豫什么，你盡管回去好了，干嘛弄得這么復(fù)雜？真理從來就是簡化世界，而不是制造混沌。”我說。

梅梅也說，“我也是這樣勸他的，可是他就是聽不進去，反而責(zé)怪我毫無水滸精神。”梅梅顯然正急需一支同盟軍，突然發(fā)現(xiàn)我就是，自然是大喜過望。

“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是講究尊嚴(yán)的，其中關(guān)鍵中的關(guān)鍵是崇尚信義。我就是不忍拋卻哥們兒們……”原田囁嚅道。

梅梅告訴我說，“就為這個，他已經(jīng)幾天幾夜沒睡好覺了，總是輾轉(zhuǎn)反側(cè)。我不理解，這事值得進行這么激烈的思想斗爭嗎？”

梅梅沒有虛構(gòu)，才幾天的時間，原田憔悴了許多，原來，我總開玩笑說他長得像青年莫扎特，有著光潔的額頭，現(xiàn)在再看，完全是垂暮之年的老莫了，滿臉的皺紋，跟錯綜復(fù)雜海運圖似的，東一橫西一豎的。

“得了，回頭我去找彭哥他們解釋，你不必為此顧慮太多。我是理解你的，我想，他們也會理解的?！蔽艺f。

“不急，過了這個春節(jié)再說?！痹锇涯隁v攤在桌上，看了看，用紅藍(lán)鉛筆圈了一下，說道，“還有六天就到了，哥幾個熱熱鬧鬧地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jié)?！?/p>

我走到他的背后，用手臂圍住他的肩膀，搖了搖，這是我的一種情感表達(dá)。他也拍了拍我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笑了。友情，是用不著懷疑的，它存在，只不過這種友情是一片片碎的，也只能一片片碎的去感受，去領(lǐng)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