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納博科夫的舌頭(2)

讀小說,寫小說 作者:石映照


愛瑪·伍德豪斯清秀、聰明、富裕,家庭舒適,性情快樂,似乎同時有了生活上的幾種最大幸福,已經(jīng)無憂無慮地在世上過了差不多二十一個年頭了。

這是簡?奧斯汀《愛瑪》的開頭。簡單而清晰,但冷靜客觀之中隱隱而有嘲諷之意。它是一種類如天鵝絨般柔軟的織體,本做著很親切的把主人公抬得高高的姿勢,但隨即用“似乎”和“差不多”兩個不確定的語氣把支棱著她的靠墊往外一撤,只是還沒有完全懸空,畢竟還有“清秀、聰明、富?!保鲋粋€三腳凳的高腿。這幾個詞每一個都可以引人遐想,說她清秀,回避的是常用的漂亮,暗示著一點中性或是男權(quán)的意味;聰明則是個騎墻派,好像褒義其實有點貶;富裕暗示的東西則更多,某種出身,或是借用著《圣經(jīng)》中的財富帶來危險之意??傊悄敲葱?,“無憂無慮”,其實也可能是沒頭沒腦,“過了……二十一個年頭”,而不是直說她快滿多少歲,“差不多”,活的就是一筆糊涂帳。

你要是懂英語,請把這三個英語單詞連起來讀一遍:comely、acuminous、rich,音調(diào)鏗鏘,錯落有致的,但你隨便怎么顛倒一下位置,就沒有了那種天然的音韻美以及由此而產(chǎn)生的節(jié)奏感了。

讀小說的第一段就得這么著處處小心。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一般總得要調(diào)動起十二分的注意,但又不是讓你太用力,而是盡可能地用心,安心靜心的心,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有時半瞇著眼,自然而然地,就進入到了小說的文本。小說是一個太美妙的世界,因為太美,對我來說,只有這種享受才是最真實的,但似乎一下子就讀進去了反而又不真實了,要的是那種過程,所以,我偶爾為小說的第一段讀得不知所云時,反而更有踏實感,因為我總是對自己說,一下子就把里邊的東西讀干凈了,那就太不正常了,那種智力的人一般會短壽的。我不知迷小說的人有多少種讀第一段的習(xí)慣,有人讀不到什么東西就放棄了,有的人要罵一句,有的人要懊惱,有的人都讀到幾里路開外了,不得不又倒回去。這些習(xí)慣都不好,因為小說不是數(shù)學(xué),一開始就不是預(yù)備著讓你讀懂,你想把小說讀懂,抱著這樣的目的,注定就享受不了小說的妙處。博爾赫斯說:讀《神曲》最好兩遍,第一遍只能是天真的印象閱讀,也就是說是孩童式的,讓自己被它帶走,這樣,它就會終生陪伴你。第二步才是像一般的讀法。這才是內(nèi)行的門道。

我自己讀第一段總是從音節(jié)上去考慮,慢慢讀去,看哪里少了一個詞,哪里的重音是否還該重點,只要稍稍有三兩個地方不對,那對我來說都是一種興趣的破壞。我當然還有一些別的壞習(xí)慣。我都把它們交給你。

1965年的時候,一個孩子開始了對黑夜不可名狀的恐懼。我回想起了那個細雨飄揚的夜晚,當時我已經(jīng)睡了,我是那么的小巧,就像玩具似的被放在床上。屋檐滴水所顯示的,是寂靜的存在,我的逐漸入睡,是對雨中水滴的逐漸遺忘。應(yīng)該是在這時候,在我安全而又平靜地進入睡眠時,仿佛呈現(xiàn)了一條幽靜的道路,樹木和草叢依次閃開。一個女人哭泣般的呼喊聲從遠處傳來,嘶啞的聲音在當初寂靜無比的黑夜里突然響起,使我此刻回想中的童年顫抖不已。

這是余華《在細雨中呼喊》的開頭,也是我比較喜歡的用中文思維和寫作的小說開頭。對我來說,這個開頭比較簡單,因為它的音節(jié)完全符合我的氣流與脈息。我不用怎么費勁,就將它全部納入到我的閱讀經(jīng)驗里,我不是說的它的時間設(shè)置、人稱轉(zhuǎn)換、隱喻等常用技巧,而是,它像一只印度拋餅一樣,從我頭上旋轉(zhuǎn)而下,而我一點都沒有要躲避的意思。

“1965年的時候”,這跟我的出生相差不過三歲,“一個孩子開始了對黑夜不可名狀的恐懼”,這個誰都很熟悉,“我回想起了那個細雨飄揚的夜晚”,一個馬爾克斯的句式,夜晚,暗暗指向一個將受到刺激的小孩, “細雨飄揚”,有點真實的煩惱,“當時我已經(jīng)睡了”,像是福爾摩斯正在盤查,“我是那么的小巧,就像玩具似的被放在床上”,很像??思{開頭那個白癡的意味,又有點大難降臨前的不安和驚恐,或者,就是大洪水來臨之前和一些種子一起被放上挪亞方舟的那個孩子。“屋檐滴水所顯示的,是寂靜的存在”,引入昆德拉式的哲思,“我的逐漸入睡,是對雨中水滴的逐漸遺忘”,這是魯迅“燈光在慢慢地暗下去,在預(yù)示著石油的已經(jīng)不多”的翻版,“應(yīng)該是在這時候”,是的,時間到了,耶穌準備上絞架了。“仿佛呈現(xiàn)了一條幽靜的道路”,“呈現(xiàn)”,一個意境優(yōu)先的詞匯,還因其及時的書面化而產(chǎn)生了間離效果,“樹木和草叢依次閃開”,蘭波《晨曦》的句法,“花們都向我報出了自己的名字”;“一個女人哭泣般的呼喊聲從遠處傳來”,就這一句,前邊的都不算,前邊的對我來說只是不斷地跟我套著親近,但這一句讓我立即停住了,因為它突然陌生了,也就是這一句,一個女人的聲音就一直不停,帶著哭腔地開始了“呼喊”,更關(guān)鍵的是,我還太喜歡這句話的第一個字的筆畫,也就是“一”,像一條木棒直朝著我的心臟戳過來。然后,余華也像被這句突起的敘述電了一下,腦袋被臨時掏空了似的,只本能地覺得才寫到一個逗號,必須要再加一句才能結(jié)束。當然,寫了一句,他也許覺得不夠,因為盡不到安全保護責(zé)任,所以,又多寫了一句,把一個再也不死的好句子牢牢地保護在了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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