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公子清任沒有料到。
這一刻在丹楓殿的深處,金紗帳里,青王武襄終于睜開了混沌的眼睛,大聲地咳嗽??茨欠N沒有睡醒的神情,真讓人難以想像這就是那個曾經(jīng)叱詫風(fēng)云的夔國第一英雄。
“湘夫人呢?”他啞著嗓子問。
宮人們聽見動靜,慌慌張張都趕了過來,一下子跪了一地,鴉雀無聲。沉睡了三個月之久的大王終于醒了,出人意料,此時所有人心里都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卻也沒有人說得出湘夫人的去向。湘夫人一向是獨來獨往,高高在上的。
“哼!”武襄重重地吐了一口氣。
他想要坐起來,覺得四肢麻木無力。一個膽大的宮女趨步上來扶起了青王。他忽然一陣頭暈?zāi)垦#瑩]手把宮女趕開。過了一會兒,覺得好一點了,他猛一運氣站起身,踏在了堂前的織錦地毯上。
侍從和宮人們看見沉疴已久的王,竟一下子站了起來,一如既往,神威凜凜,不由得齊聲地呼起“萬歲”。
“去晴嵐閣!”武襄厲聲道。
湘夫人其實已經(jīng)趕回來了,默默地倚在宮門邊上,沒有被侍從們發(fā)現(xiàn)。她看見青王打起精神走出丹楓殿,那時青王的余光也瞟到了她身上。但是武襄終于沒有對她說什么。
湘夫人苦笑。忽然,她看見武襄大步走過的地毯上,不知何時落了一角白色的麻布。麻布上,沾滿了鮮血。
牧流死了!死在那里了。
湘夫人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她迅速地拾起麻布,把它扔進緩緩?fù)轮銦煹你~鼎中焚去。大殿里寂無一人,麻布倏然化成一道青煙,卷著血紅的火星子飛入空中,暗去。
湘夫人沉思著,心中涌起一陣強烈的不安。她傳令下去,立即通知文武百官,青王已醒。
青王已醒。任何人不可妄動。
青王武襄步入霧氣氤氳的溫泉湯池,一池清湯頓時攪得波瀾蕩漾。息夫人跪在一旁,默默地為他脫去了紫綢浴袍,然后選了一只紫檀木雕瓠瓢,親自為他撩水潑肩。
晴嵐閣后面這個溫泉,是宮中最為愜意奢侈的地方。武襄閑來無事,常常和息夫人流連在這里。說起這個溫泉,還是當年湘夫人為了采醴泉之水而偶然發(fā)現(xiàn)的。然則湘夫人命人修好了湯池,自己卻從未光顧過。湯池用一色瑩潤光滑的紋石鋪就而成,上面張著鳳尾紋羅的幔帳。水池的四周,宮女們緩緩地朝水中灑著彩色的香囊和花瓣,將一池?zé)崴孟銡鈸浔?。幾扇素絹屏風(fēng)后面,宮廷樂師們小心翼翼地奏著舒緩宜人的樂曲。
武襄從白石鑿就的蓮花座上取下一只金杯湊到唇邊,卻停了下來,沒有飲里面的瓊漿。息夫人看見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呆呆地望著水面。水面上的波紋牽著花瓣搖蕩,和水底的石紋幻化在一起,有一種游移不定的意味。青王是在看這個么?
武襄的這種神情,息夫人了解得不能再了解了。在晴嵐閣里歌舞升平的夜晚,醉酒歡宴的時刻,武襄看著她的目光時常奇特?zé)o比,就好像她是一個透明人一樣。二十年朝夕相伴的寵妃,她其實有點猜到了武襄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是她寧愿做啞巴。在她看來,只有小心翼翼地謹守自己的位置,等流年慢慢消耗。別的事情,又何必再過問呢?
她默默地舀水,讓溫泉從王的肩頭柔順地滑下來。
息夫人面無表情地看著水紋的變化。不管怎樣,武襄這一回,卻顯得分外疲憊。再怎么堅強勇武的人,也有衰老的一天吧?何況這一回失魂三個月,真不是普通的磨難。息夫人忽然有點感慨起來。
“我死了三個月,那賤人很開心是吧?”武襄冷冷道。
息夫人舀水的勺子停了下來。
武襄盯著這個美麗的女人,他早已習(xí)慣息夫人的沉默,卻發(fā)現(xiàn)木偶一樣精致的面容上,居然破天荒地有點花容失色的意思。他禁不住仰天大笑起來,震得池水猛烈地抖動起來。
“二十年了!二十年的時間,雄有天下的青王,還是依然只能收服一個啞女人!”
息夫人忽然覺得她一定要說點什么了。她張了張嘴,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失語。
“傻瓜!”武襄止住了狂笑,冷冷道,“沒有人可以在閉嘴二十年之后,還記得話是怎樣講的。”
青王已醒。丹楓殿的上方,飄起了裊裊的紫煙。紫氣東來,是昭示國君康復(fù)的訊號。
公子清任望著那紫色的煙霧,臉上掠過一縷不易察覺的青色。摩羅和公子的心腹武士們,卻毫不掩飾他們的失望。畢竟被湘夫人趕在了前面。
“公子……”摩羅嚷嚷著。
“竟然就在這節(jié)骨眼上,青王醒了過來。湘夫人的招魂果然有用?!惫忧迦斡靡环N不帶任何色彩的語氣說。
“湘夫人一向手腕過人,誰知她是真是假!”摩羅忽然悟了過來,“也許王已經(jīng)――”
公子清任微微頷首,示意他不必說下去。他取下長弓,拉作滿月。
這時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在年輕的王子身上。只見一支銀色的長矢割破沉沉夜色,宛如一道流星滑過長空。星辰落處,宮門的鐵索戛然而斷。
“好呀――”將士們歡呼。
清任大聲說:“我現(xiàn)在進宮去探望王上。你們守在這里,一切聽將軍的指令。王宮重地,社稷相關(guān),決不可輕舉妄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