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殿后面的一間隱蔽的小院落里面,春妃找到了瑤姬。春天的云蘿枝條已經(jīng)綠了,而瑤姬衣裙拖曳其中,卻像是隔年的花朵,慘淡的潔白中散發(fā)著腐爛的清香。
“他快要死了。”春妃說。
瑤姬從矮梯上滑了下來,望著春妃,一雙深陷的眼睛大而空洞。春妃覺得很奇怪,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巫姑,形貌晶瑩剔透,有如雙十年華的少女,而神情卻枯槁冷傲,好似千年的古老精靈。究竟是血鏡祭典那一天的種種變故,在她身上發(fā)生了微妙的影響呢,還是她本來面目就是如此?
“我是自作主張來找你的,請你不要拒絕?!贝哄a充道。
寢宮戒備森嚴。門廊上加了一道道的鎖鏈。因為青王已經(jīng)發(fā)了狂,隨時都會做出過激的事情。春太妃吩咐宮監(jiān)們看管好了青王,不得讓他沖出宮去。宮監(jiān)們輪番看守,疲憊不堪。他們排列在一間間屋子的兩側(cè),有如神情木然的送葬隊伍。整個宮廷籠罩著一層死亡的氣息。
青王已經(jīng)昏睡了一整天,現(xiàn)在剛剛醒來,顯得十分平靜。太醫(yī)說,這可能是王最后一次蘇醒了。
瑤姬站在門檻上,生平第一次看見了清任的臥房。出乎意料的簡樸,只是屋頂分外高闊,一頂灰色的紗帳從高高的屋梁上垂下來,瀑布般地拖到地面,寂靜無風(fēng)之時,有一種高塔的肅穆感。
一個月白衫子的小巧女子,跪在王的帳外?,幖肓艘粫?,才意識到這是永遠默默無聞的冬妃。春妃喚了她一聲,于是她站了起來,低頭隨春妃出去。兩個妃子很有默契地把青王的最后時刻,留給了他的女巫。
等到她們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處時,瑤姬就掀開了帳子,慢慢跪在清任的身邊,捧起了他松弛的手,并且把前額貼在他的手背上。
“……海若要繼位了?”他問。
“是的?!?/p>
“朱宣得救了?”
“……是的?!彼f,“你是否早已知道他的存在?”
“我喜歡這個孩子?!?/p>
“喜歡到……希望他繼承你?”
“不,我從未打算過要從你那里將他奪走。”
“可是,他已經(jīng)……自由地走了。”她說,“連我也不知道他在何處,也許在鏡湖,也許在天闕山?!?/p>
“自由……那多好?!?/p>
她抬起頭,看他的臉。她本來以為會看到一張在病痛和躁狂的折磨下變得扭曲猙獰的臉孔,但是……她看到的這張臉卻如此安寧。他好像已經(jīng)忘卻了很多東西,而顯出一種難得的悠然自在,甚至在死亡的籠罩下,折射出少年時代才有的純潔光芒。
望著這張臉,她竟然有些失神了。
“瑤瑤,”他忽然問,“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
“我是愛你的,就像你曾經(jīng)愛過我?!爆幖У溃翱墒?,愛這個字,比死還要冷。于你于我,于所有的人,都是一樣。”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談話,你告訴我,是人的信愿賦予術(shù)法的成就。這些年我常想,宿命就是一套殘忍的術(shù)法,囚禁了我們的魂靈。我的信愿究竟要多么強大,才能夠改變這一切呢?”
“其實……信愿這種東西,始終很難真正地強大?!?/p>
“所以,”他嘆息著,“卑微的我們,只是屈從于命運的術(shù)法?!?/p>
“天地是牢籠,而我們……”瑤姬說,“是時間的俘虜?!?/p>
“時間的俘虜,呵呵……”他笑了,笑得像一個純潔無辜的嬰孩,“瑤瑤,我們浪費了一生啊……”
她感覺他用最后的熱度,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于是她也握緊了他。過了很久,他都沒有松開。她再次抬頭時,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臉上掛著往生的恬靜。
青夔歷四百一十九年,青夔第三十六任國君清任,在大地回春之際結(jié)束了他四十九年的生命,宮中太醫(yī)宣布的死因是“心疾”。青夔國的升平時代,在短短二十余年之后,便從此一去不返。
清任同父異母的幼弟,在海疆長大的武將海若繼任王位。春妃被尊為太后,冬妃則為太妃。白定侯長子白希夷為首輔監(jiān)國,白定侯次子白摩羅襲爵位,加賜封地十萬頃。白氏出身的巫真冊封大祭司,接替巫姑掌管神殿。白之一族,從此權(quán)傾朝野。
海若登基后,沒有人過問瑤姬去了哪里。“巫姑”成為了一個可怕的禁忌。關(guān)于這個給青夔帶來過福祉也帶來過災(zāi)難的女人,誰也不愿再度提起。據(jù)猜想,她恐怕只能回到高唐廟,在孤獨寂寞中慢慢耗盡恥辱的殘生。
清任死的那一天,郢都城中下起了蒙蒙細雨,整個城市浸透在冰冷的青色霧氣之中。多愁善感的人說,是上天在哀悼青王。
漫天的淫雨,纏綿了足足一個月。如果人們朝城北望去,會發(fā)現(xiàn)那里的云霧格外地迷離叵測,連黑塔的影像也消失了。高唐廟長年積累的灰塵隨著大雨卷飛,云霓之中仿若氣象萬千,如歌如哭,如鬼如妖。青王海若命人清理,然而派去的人都說,那云霧令人見之失神,望之遙遙,求之渺渺,根本無法靠近。一直到清明前,某一個夜晚,忽然電閃雷鳴,狂風(fēng)大作。就像神明終于厭棄了迷茫煙雨,要給這衰頹的郢都來一次徹底的清掃。大水席卷天地,整整一夜雨橫風(fēng)狂。次日清晨,終于放晴了。
籠罩在高唐廟中的云霧漸漸散去。人們發(fā)現(xiàn)高塔已經(jīng)倒塌,但堆積的殘磚剩瓦,依然保持指向云天的姿態(tài),像一只執(zhí)拗的手臂。奇特的是,一夜之間廢墟上就爬滿了一種綠草,玲瓏娟秀,散發(fā)著令人迷醉的奇異芬芳,仿佛山中仙葩。然而無人識得它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