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的那個深秋,青王曾三次召慶家小姐入昔輝堂練習射箭。朝中上下都在猜想,這位慶家小姐,大約會是下一任的王后了。大學士那一邊的人難免憤憤不平。連慶延年自己都大感詫異。讓青王立慶洛如為后,是他私心里的希望,甚至不惜為此威脅夏妃。但是時局和青王的態(tài)度都已經(jīng)不同于慶拂蘭當年。他自己對這件事,都沒有太大把握。然而青王選擇了慶洛如。也許,對于即將步入垂暮之年的帝王而言,青春少艾是難以抵擋的魅力。
慶延年一度大松一口氣。
然而旨意下來以后,他沉下的心又漂移起來。蕓妃算是個什么名號?四妃之中并沒有這樣的封號,似乎只是一個隨便的稱謂。從這點上看,慶洛如被架在了一個不進不退的位置上。而宮中的格局,從外表上看基本沒有改變。青王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幕僚們恭維道,青王喜歡蕓妃慶洛如,這是不爭的事實。早晚蕓妃生下小公子,這王后的位置還有誰能跟她爭?宮里的人告訴慶首輔,只要蕓妃在跟前,青王的飯都要多吃一碗。那小丫頭竟有這等本事,倒也是她的緣法,慶延年心想。他已經(jīng)老了,謀略有余,精力卻不及往年。面對精明深沉的青王,他甚至沒有足夠的信心繼續(xù)掌控已有的那些東西。但是小孫女兒的表現(xiàn)出人意料,倒給了他一點點冀望,也給了他一點點擔憂。
而對于十七歲的少女慶洛如來說,這一切都像是一場夢。青王清任把青鸞宮旁邊的紫竹苑賜予她居住。之前所有人都對她說她會成為王后,她心里又是驚喜,又是惶惑。這已經(jīng)超出了她的小小希冀。她希冀的是什么呢,不過是讓那個傳說中的英雄看她一眼。這就像每一個豆蔻少女所懷有的心思,簡單的夢想,不計后果的熱情。然而現(xiàn)在,她竟然要做他的王后?竟然所有的人都當她是王后了。
繁花簇錦的嫁衣已經(jīng)卸在一邊,她呆呆地坐在檀木雕花大床上。早間的旨意她很快就知道了。結(jié)果不是王后,卻是……蕓妃,她很重的心忽然輕了,可是這一輕又似乎輕過了頭,飄忽忽不知往哪里著落。她甚至看到了旁人哀憫的神情。沒有做王后,她很可憐嗎?她要到了她想得到的,為什么被別人一看,自己都覺得自己可憐了呢?一時間百味雜陳。
她不像孤女嬋娟。她從小順風順水,有生里第一次覺得,命運的詭變,人情的復雜,遠遠地超出了自己的想像。不過是一個月的工夫,就改變了一生的軌跡。她無意識地拉扯那些散落的頭發(fā)。極盡奢華鋪陳的房間,在她的眼里,卻空蕩蕩像一個雪洞。侍女們進來,要替她換上晚裝,看她這副樣子,不由得換了一個半譏諷的眼色,正要上前勸諫,卻聽見背后青王威嚴的聲音,“你們都退下好了。”
慶洛如這才從沉思中驚起。
侍女們像花蝴蝶一樣,翩翩退下。只剩下青王一人站在幽暗的燈火里,注視著因為擔憂而顯得有些蒼白的少女。
慶洛如慌忙跪下請安。彼時她只穿了一件白色的深衣,蜷在地上有如蘭花初綻。清任將她一把拽起,攬入懷中。少女臉上頓時紅潮翻涌,而手卻是越來越?jīng)觥?/p>
“你害怕嗎?”
慶洛如聽見青王的聲音柔和得不像真實的,便胡里胡涂地說了句:“不怕?!?/p>
清任輕聲笑了。慶洛如發(fā)現(xiàn)此刻青王的表情,微微透著明紅,泛起一種不真實感,仿佛隔著久遠的歲月,凝視著遙遠彼方的某個目標。
也就是在蕓妃正式入宮的那一夜,在郢都城北,永遠寂如長夜的神殿里,朱宣終于完成一天的禱告。
他站起身來,看見巫姑靜悄悄地站在廊檐下,點著一盞舊白紙燈籠。跳躍的火光將她的身影勾成了濃重的暗金色。
“師父――師父――”少年看見這般情形,知道她又失神了,連忙喚她。
巫姑清醒過來,看了看自己俊美的徒弟,長嘆了一聲,朝他招招手,“我算著今天晚上,后院的風蘭花應(yīng)該開了。一同去賞花吧?!?/p>
朱宣回屋,挑了一盞新的燈籠,跟在巫姑身后。
巫姑好靜,以祭司清修為名,神廟里不許留住其他的巫師。這么些年也只有兩個徒弟,一個是朱宣,一個是嬋娟。夏妃知道清任對巫姑的看重,超過每一個后妃,所以巫姑隱然擁有無上的特權(quán)。夏妃讓嬋娟入道,本就是為了籍此求得庇護,并不是真的想讓千金玉體成為巫師。因此巫姑也不會令嬋娟隨侍身旁。日夜跟隨著巫姑的,只有二十歲的弟子朱宣。
到了夜間,這曠大的神廟中,只有師徒二人。雖說都是有高超法力的巫師,也未免覺得靜得可怕。
“把燈吹了罷?!蔽坠梅愿?。
一片濃郁的夜色中,風蘭花纖長的花瓣閃爍著銀白色的磷光,仿佛游蕩的幽靈,風一吹就會消散。事實上風蘭這種花禁不起白晝的熱烈,總是在早晨的第一縷陽光中凋謝。
“一生只開一次,一次只開一夜,”朱宣輕聲說,“多美的花,可惜啊!”
“只有一夜的盛開。所以,這種花天然地就比那些朝朝暮暮的花珍貴了好多倍,”巫姑說,“沒有可惜,就不值得懷念了。”
朱宣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把花采下來吧,注意留住花粉?!蔽坠谜f。
朱宣溫順地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