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你應(yīng)該盡快解開自己的束縛,從這里逃出去――”停了一會兒,傀儡繼續(xù)建議著。她的意思是,逃出去了,你就有可能找到他。
“我沒有愛上他?!爆幀幥宄卮驍嗔丝?。她對自己,也對薜荔說,她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愛情,也永遠(yuǎn)不需要懂得。愛情,那本來就是騙人的東西。
她并無痛楚失落,只是在寂寞的時(shí)候,會想念他,會回味他的形影話語。白雪皚皚,掩蓋了天地的界限,掩蓋了時(shí)間的變遷,掩蓋了一切情感和真相。她想她所有的情緒,只是源自對自身的寂寞的同情,就像同情冰的冷,同情雪的白,僅此而已。
而當(dāng)這一切漸漸遠(yuǎn)去之后,冰雪消融,大地復(fù)蘇。這時(shí)候她遠(yuǎn)望空桑嶺,大扶桑木上,金烏鳴叫了。于是她得知了青王武襄駕崩的消息?,幀幾诟咚?,看見天邊一顆淡藍(lán)色的明星卒然隕落,心里一面如釋重負(fù),一面卻稍嫌空虛。長久的等待,使得快意也變得淡薄了。青王后湘夫人應(yīng)該也去世了吧?繼位新王清任,不會在宮廷中為湘夫人留下位置。
――但是,她的封印竟然還在。她還是不能張開翅膀,飛離這個(gè)牢籠。而此刻,她隱隱地,是多么希望自己能離開。難道她最初的猜測竟然是錯(cuò)誤的?如果湘夫人的死都不能給她帶來自由,她還需要等到什么時(shí)候?
那一刻,瑤瑤再次絕望如死。她臥倒在高唐廟背后的一間陰暗的閣樓里,再次陷入無日無夜的睡眠中。每一次睜開眼,或者是白天,或者是黑夜,都只看見薜荔的眼睛,蒙著一層濃郁的憂傷。
半年之后某一日,她發(fā)現(xiàn)那個(gè)人又來了。
她坐在塔頂往下看,正好看見他漆黑的發(fā)辮。穿堂風(fēng)吹進(jìn)來,把他的青色長袍鼓起,仿佛幽夜里綻開了一朵暗的花。他進(jìn)得門來,四處張望,最后終于看見了高處的她。依舊是那張青檀木的面具,忽然間好像被什么東西點(diǎn)燃了,竟顯出了燦如日光的表情。
她怔了怔,忽然慶幸自己坐在逆光的地方,他看不清她的反應(yīng)。沒有像往常一樣跳下去接待他,她只是靜靜坐著,不知道自己是該生氣還是該不在意。
他發(fā)現(xiàn),他上次來看的一些書,還留在一邊的案幾上,連翻過的頁數(shù)都不曾改變。外界已是天翻地覆,這個(gè)小小的院落里,空氣依然沉靜如水。而他自己的到來,卻像一塊石子,擊破了一池止水。
他抬起頭,正撞見她的目光。呆板的儺面遮住了她的真面目,令人不敢公然直視。但他是多么喜歡捕捉面具后面,偶爾閃露的一線靈動的眼光。
“你還好么?”到底還是他先開口問候了。
“很好。”她驚疑不定,機(jī)械地回答著。
“我來,是想請教你一件事情。”他說。
“請講?!?雖然目光游疑著避開他的臉,那語氣竟然還能是一貫的波瀾不驚。
“你愿意離開此地么?”
瑤瑤吃了一驚,猶疑道:“我奉命看守此地,不能夠離開的?!?/p>
“不能夠,”他微微笑道,“那么說,你還是想了。”
她不作回答。并不是不知道怎么說謊,只是不知道――怎么在此時(shí)此地說謊。
沉默了一會兒,他忽然說:“我?guī)阕呖珊茫俊?/p>
她垂頭不答,心中越發(fā)地驚疑。這時(shí)她想起來,她連他是誰都不知道。他說這話是什么意思呢?是真的要帶她走?走到哪里去呢?
“湘夫人已經(jīng)去世了,現(xiàn)在我可以帶你走了。”他慢慢地說,“你不愿意嗎?還是你不相信我?”
是不相信他,但她不能這么說。她一邊思考著,一邊看了他一眼,就在這時(shí),他忽然揭開青檀面具。
毫無準(zhǔn)備地,瑤瑤看見了他的容貌。像是被什么東西擊中了要害,她心里一慌,還沒有想清楚,自己就從塔頂落了下來。
有什么東西,在掙扎著,破體而出,令她渾身痙攣。風(fēng)掠過兩肋,頭腦一片空白。
當(dāng)她醒悟過來時(shí),已經(jīng)被那人穩(wěn)穩(wěn)地?fù)砣肓藨阎小?/p>
面具下的那張臉,這時(shí)離她不到一指遠(yuǎn),明朗的眉眼被這意外的喜悅照亮了。而她卻是五味雜陳,想不到躊躇了這么久,最終還是這樣了。她終于破開了湘夫人的禁咒,雖然依舊有些不甘,然而心底一個(gè)聲音卻不停地叫著:“就是他,就是他了?!?/p>
他卻不虞有它,自然而然地摘下了她的儺面。面具下的容顏,以一種幽秘而抑郁的美麗壓迫著他,令他窒息。他端詳許久,深吸了一口氣,像是下定決心似地抱緊了她。
瑤瑤感覺得到,她的身體里,被束縛已久的靈魂猛然驚醒,四處奔突,令她神思恍惚,站立不穩(wěn)。她聽見他用焦灼的語調(diào),在傾訴著什么??伤胍?xì)聽,卻無法聽得明白。他低頭吻她的額、她的唇。年輕男子的氣息,猶拂過春天草原的青色的風(fēng),陌生而炙熱,緊緊裹住了她。曾有那么一會兒,她下意識地覺得不妥,但卻根本無法拒絕。
他的吻小心謹(jǐn)慎,卻又因?yàn)橐种撇蛔〉臐饬铱释煌5仡澏?。一種奇特的悲欣交集的滋味,幾乎揉碎了她的肝腸。她惟一能做的,就是同樣熾熱地回吻他,就好像她從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經(jīng)等待著這一刻了。
薜荔小心地在黑塔里面巡視,鎖緊了所有窗牖,放下了所有的帷幕。當(dāng)纏綿的嘆息聲消失之后,她悄悄回到塔底,躲在簾幕之后窺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