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澤年喝著母親準(zhǔn)備的牛奶下樓。
剛走過花園的噴泉,遠(yuǎn)遠(yuǎn)的就看到小區(qū)門口停著一輛出租車。那是母親特意為他找的,每天來接他上下學(xué)。班上同學(xué)大都自己騎自行車或者公交車上學(xué),很多人羨慕他有這樣的特殊待遇??墒牵麉s是厭惡的,表面?zhèn)窝b的乖張的假象下,隱藏著一顆渴望自由的心。
他貌似美好幸福的家庭,像展開的一張巨大的網(wǎng),將他罩在網(wǎng)的中央。
顧澤年將雙手插在褲兜里,緩緩地向小區(qū)門口踱去。
還未走近,就聽到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顧澤年,等我。
這樣帶著鼻腔的拉長的聲調(diào),是屬于李希妍專有的。
他沒有回頭,繼續(xù)朝前走。
“喂,我叫你呢!”李希妍極度不滿地從后面追上他,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我爸請的司機今天病了,不能送我去上學(xué)。你知道我爸是從來不會親自開車的,所以,我想搭你的便車去學(xué)校――可以嗎?”
最后三個字,她說得很慢,并觀察著他的臉色。
“你就不會坐公交車去上學(xué)嗎?”
顧澤年甩開她的手,不冷不熱地回應(yīng)。
李希妍輕咬嘴唇,楚楚可憐地小聲說:“早晨的公交車多擠啊……拜托了……”
大門口,出租車司機有些不耐煩地催促著。
顧澤年望了望司機,又低頭看了眼滿懷希望等待他答案的李希妍,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
像得到了大赦般,李希妍蹦了起來,接著像個無尾熊般抱住了他。這突如其來的動作,險些讓顧澤年摔倒。
“上車?yán)?。再不下來,你就去坐公交車好了。?/p>
他不耐煩地推開她,甩著手腕上了車。他那動作,就好像甩掉一攤黏稠的鼻涕。
出租車在剛蘇醒的城市里穿行,李希妍不時地將身體向他靠近,一雙脈脈含情的雙眼不停地向他發(fā)射著電波。
顧澤年將身體移到了最邊上,故意裝作看窗外的景色。
李希妍喜歡他,雖然對方一直沒有直白地告訴他。但是敏感的他很早就感覺到了。
早在多年前,顧澤年跟著他的母親來到繼父住的維多利亞公寓,李希妍被她爸帶著來他們家拜訪時,兩個人就認(rèn)識了。
那時候兩個人都還是懵懂的孩童。
早熟的李希妍已經(jīng)像個跟屁蟲般粘著他了。只是,他對她從不來電,即使看似親密,心也隔離了千山萬水,無法靠近。
他深知,這個女孩跟他完全是兩類人。
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他在母親沒有認(rèn)識繼父之前,不過是個在街頭無所事事的小混混。
直到某天,發(fā)生一件他以為無比平常卻連累母親的事情后,他終于在疼痛沉默中努力地改變。
那是他剛搬來維多利亞公寓不久的一天,他跟小區(qū)里一個男孩打架后,對方的父母找上門來討說法。感覺到丟人的繼父終于忍無可忍,當(dāng)著被打小孩父母的面,將他狠狠地打了一頓。
半夜,他內(nèi)急起床上廁所,路過父母臥室,看見門縫里有微弱的光溢出來,夾雜著細(xì)微的聲響。他好奇地停下,將耳朵貼在門板上側(cè)耳傾聽。
將澤年送到住宿學(xué)校去吧。讓人知道我沈某人有這樣的兒子,真是丟死人了!
繼父的話音剛落,顧澤年已經(jīng)聽到了房間里母親隱忍的哭泣。
我求你,留下他吧。我會管教好他的。求你了。
母親哽咽著低聲祈求。
給你一個月的時候,要是他還是這個樣子,那么――這個家有他沒有我,有我沒有他!
繼父提高了音量。
小聲點兒,待會兒孩子聽見呢!我……我答應(yīng)你……
母親終于妥協(xié)了。
門外的顧澤年拳頭越握越緊,直至指甲深深地陷進掌心。殷紅的血液模糊了手心的紋路。
再無力地攤開。
就在那個時刻,他感覺到腸胃前所未有的饑餓。心里像是突然生長出巨大的洞穴,無法填補。
那是他第一次無節(jié)制地瘋狂地暴飲暴食。之后這樣的事情偶爾發(fā)生一次,未被覺察。到高中時已經(jīng)愈演愈烈,從瑪瑙?;貋砗?,已經(jīng)變成了習(xí)慣性的。
那些空虛饑餓感,就像生長在身體里的毒瘤,與他形影不離,血脈相連。
借著微弱的光,他輕手輕腳地來到廚房,打開冰箱。像個野獸般將冰箱里的食物吃去了一大半。一邊吃,一邊默默地流淚。
黎明時分,他擦干滿臉的淚痕,捂著疼痛的身體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第二天,他就像變了個人似的,父母說什么就做什么,并且做得出人意料的好。也從不頂嘴,乖張得讓人心疼。
不多久,隱忍的生活已經(jīng)將他錘煉成了深沉高貴的男生。他努力用足夠優(yōu)秀的表象來偽裝自己,而骨子里的桀驁不馴的野性卻被殘忍地深藏。
只有在足夠信任的人面前,才會情不自禁地展現(xiàn)出來。
繼父對他的態(tài)度逐漸發(fā)生了變化,雖然談不上親近,但是至少已經(jīng)不排斥他了。
十六歲那年的生日,也是他獲得了數(shù)學(xué)奧林匹克競賽一等獎的日子。那天晚上,父母為他舉行了盛大的慶祝晚會,請了很多人,都是離城有頭有臉的人物。
這是我的兒子沈澤年。晚會上,父親驕傲地這樣介紹。
不,我叫顧澤年。
他冷冷地接過話,決絕而冷漠。沒有給繼父留下一條逃避的路。也瞬間將自己再次推進了黑暗。
啪――
伴隨著耳畔隆隆的聲響,顧澤年白皙的臉上赫然顯現(xiàn)出五條鮮紅的掌印。胸口上下劇烈起伏,腸胃痙攣著疼痛,口腔里逐漸有了血腥的芬芳。
他猛力地將血水和著口水艱難地咽下。
哎喲,老公。澤年他喝醉了,你不要放心上。澤年,快給你父親敬酒道歉。
母親慌張地打著圓場,父親氣憤地望著他。所有賓客都吃驚地看著這一場家庭鬧劇。
事實上,顧澤年心里很清楚,當(dāng)時只要他說聲對不起,接受那個姓,他的日子就將是另一番景象。不能生育的繼父,會把他當(dāng)做親生的孩子,并且繼承他偌大的家業(yè)。
可是,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了因為窮困沒有得到及時治療而死去的父親。
疼痛鋪天蓋地地涌來,再漫漲過他的頭頂,無法呼吸。
每一個細(xì)微的細(xì)胞,每一根敏感的靜脈,都在瞬間擴張,擴張,直到爆裂。
我的名字只有一個,顧澤年。他目光犀利凜冽地與繼父對望。倔強地說。
只用了一秒的時間,整個客廳已全然亂套。父親的咒罵,母親呼天搶地的吶喊。賓客亂哄哄的勸阻和安慰……
趁著混亂,顧澤年匆匆逃回了自己的房間,反鎖了門。再,將整個頭都深埋進棉被。
前面的馬路越來越狹窄,路的兩邊多出許多穿白色校服的學(xué)生。出租車速度只得明顯放慢。
顧澤年仰起頭望著車窗外,努力將眼淚逼回心里。
突然,一個白色的影子像蒲公英灑落的種子般,悄然落入他的瞳孔。
女孩將自行車停靠在小吃攤前,摸出一塊錢買了杯豆?jié){,一手撐著自行車,一手喝著豆?jié){。
她騎車經(jīng)過的地方,不時聽到男生吹出的口哨。
“前面那個女生,就是傳說中剛轉(zhuǎn)學(xué)來的大美女嗎?”
“嗯?!?/p>
顧澤年點頭,眼睛卻一眨不眨地追隨著前面白色的身影。
“也不怎么樣啊!”李希妍輕挑眉頭,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顧澤年專注凝視的眼睛。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她頓時明白,帶著嫉妒和憤怒的口氣打探,“聽說在你們班哦,你不會對她動心吧!”
顧澤年依然沉默,眼神專注,仿佛全世界只有他一個人存在。
“顧澤年――你到底在干嗎啊?”
李希妍尖聲吶喊。
“我什么也沒干。”顧澤年收回視線,一臉平靜地對司機說:“開快點兒,快遲到了?!?/p>
出租車?yán)^續(xù)向前飛馳。道路兩邊的人和物不斷地向后倒。不久,先前那團白色的影子也落到了后面。
透過后照鏡,李希妍目光復(fù)雜地凝視著鏡中騎自行車的白衣少女。直至那團影子,縮小成忽略不計的點。
她瞳孔燃燒過火焰后殘留的余光,輝映出一片寂寥的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