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天傍晚,康冬冬面如死灰地跑進宿舍叫道:“陶笛陶笛!不得了了,你爸從車轱轤底下鉆出來了!”
陶笛火了:“排長你缺德!”
“你爸真的來了!不騙你!哎呀媽呀嚇死我了!”康冬冬哆嗦著:“你爸從陰曹地府找你來了!他……他就在隊部,高風冷讓你去呢!”
“排長我看你有病了!”陶笛走出門。
在隊部,果然有一個中年男人在等候陶笛,這是一個實體的人,而不是鬼魂。陶笛跟他一打照面,兩人都愣住了,他們彼此的模樣太像了,一個絕對是另一個的翻版,甚至不用去勞神費事地做什么親子鑒定,彼此的關系簡直就是明擺著的。對于父親的死而復生,陶笛心底涌起的強烈情緒是激動?是憤懣?是酸楚?也許這幾種都有。他的嘴唇鼓了半天終于鼓出一句話:“一個女人能夠用車禍來詛咒你,一定是恨你恨到了骨子里,告訴我,你究竟做了什么對不起她的事?”
陶之野低下頭,這是個極具藝術氣質的人,藝術家的長發(fā),藝術家柔情似水的眼睛,以及臉上那富有表現力的藝術家的皺紋。“孩子,”他的嗓音充滿藝術家的迷人的磁性:“我對不起你媽,我和她的事,錯全在我。我跟她在一條小街上長大,在我結束了十年的知青生活回到城里后,我們就結了婚,之后我考上音樂學院作曲系,她在商店當售貨員,用她的工資供我上大學。孩子,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我……”這位父親羞愧地說不下去了。
“我聽媽媽說你跟一個女同學好上了?!碧盏烟嫠f出來。
“是這么回事?!备赣H艱難地說:“我也知道我這么做喪盡天良,我跟你媽之間談不上愛情,但我欠她的恩情,很深很重的恩情。起初,我不想離婚,大學畢業(yè)后,我給那女同學寫去了斷交信,誰知她不依不饒地找上門來,這事兒就這樣給你媽知道了,你媽她開始了無休止的吵鬧。那兩年,我什么曲子也寫不出來,精神幾乎要崩潰,終于我向她提出離婚,她要求我一次性地把你的撫養(yǎng)費給足,然后滾出這個家,永遠都不要來看兒子。我東挪西借湊足了三萬塊錢,我離開的時候是個雨夜,你已經在床上睡熟了,我把你抱起來,心想今生不知還能不能見到你,就是見到你,你還認不認我這個爸爸,我的眼淚落在你的臉蛋上,你媽進來把你奪下來,用力把我推出門去。你瞧兒子,事情就是這樣,我是活該,誰讓我忘恩負義!我后來跟那女同學結了婚,有了個女兒,你已經認識了,就是她找到了你。我的第二次婚姻也不如意,經過那場離婚大戰(zhàn),我疲憊不堪,心好像死了,這婚姻只維持了十年,兩個人就友好地分手了。”
陶之野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陶笛問:“你……你就沒想過回去看看兒子嗎?”
“跟你媽離婚兩年后,我曾去找過你們母子,我想把你接到我身邊讓你學鋼琴或是小提琴,可你們已經搬家了,我去你媽工作的商店,被她罵了出來。孩子,我真的很想你,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想……你長大后是什么樣子……”父親的眼圈紅了,他走過來,用力擁抱陶笛,父親的氣息令陶笛十分陌生,這份親密接觸喚不起他一點點溫馨的感情。父親走得太久了,在他最渴望父親最渴望得到來自雄性的保護雄性的溫暖和雄性的力量時,父親是做為一具沒有生命的尸體冰冷地躺在他的夢里,他甚至無法對他涌起幻想,他沒有一點兒希望,因為父親死了,他從這個世上徹底消失了!
現在,陶笛已長成了男子漢,他有長硬的肩膀和胸膛,還有充滿力量的拳頭,他已不需要父親,可父親卻復活了!他擁住兒子,再次把他的淚熱乎乎地滴在他臉上……
那天夜里熄燈后,陶笛翻墻溜出營區(qū),在一個小雜貨店里用公用電話撥通了家里,他對著母親大叫:“媽!你為什么說爸死了?!你咒他什么不行,為什么要他死?你為什么為什么?!”接著,他不等母親回答,拍上電話,扔下兩塊錢就跑,他一口氣沖到一片小樹林里,跪在地上放聲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