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才是有的,大亂的世道,賢才往往隱于草莽之中。
當年佛性大師和郭山甫不約而同提到了浙西四賢是孔明、張良一樣的人物,不管郭子興怎樣出賢良榜,朱元璋認定這樣的人不會登門的,良禽尚知擇木而棲,而況于人?
朱元璋當然不會知道,此時他的師傅佛性大師正在浙江青田縣的武勝村拜訪當代大儒劉基。
劉家的房子坐落在青山碧水之間,郁郁蔥蔥的楠竹林拱衛(wèi)著風火墻的院落,青堂瓦舍,飛檐畫棟,整個院子被松拍圍護著,一望可知是鄉(xiāng)里首戶。這家的主人便是在當?shù)靥柗Q預知上下五百年天下大事的劉基劉伯溫。今天,劉伯溫正在書齋里接待遠游講經(jīng)的佛性大師。
劉基四十多歲,面目清癯,星目長髯,因為棄官居家,又喜歡道家之術(shù),所以羽扇綸巾,大有老莊之風。佛性說:“幾年不見,你在這一帶已是名聲大噪了,聽說你對《靈棋經(jīng)》大有研究,推事極為靈驗?”
劉基說:“學生豈能比得了老師?”因為佛性入佛門前教過他,所以他對佛性恭恭敬敬地執(zhí)弟子之禮。
“那都是過去了?!狈鹦缘?,“從前我只是個設(shè)塾開館的教書先生而已,你不過跟我讀過幾天經(jīng)書,如今則是分道揚鑣了,一個僧,一個道,冰炭不同爐了?!?/p>
“佛家也好,道家也罷,殊途而同歸。先生是從普陀山歸來嗎?”
“沒有去成。方國珍起兵,封鎖了海島,我就想到你府上混幾頓齋飯吃了?!?/p>
“學生正愁著無法排遣時光呢,老師來得正是時候,正好聆聽教誨。宋濂點了翰林,卻發(fā)誓不去,章溢、葉琛雖當著差,也懶怠與貪官為伍,都賦閑在家,回頭要把他們接來,陪老師多住些時日?!?/p>
“你住的這地方山明水秀,真是世外桃源?!?/p>
劉基卻是嘆息連聲:“遍地烽火、四處狼煙,哪有真正的桃花源?想過野鶴閑云的日子也不可得了。”
“你不同于我。我垂垂老矣,心早已是槁木死灰,不問世事。你正值壯年,為天下黎民計,你也該出山,你遲早是閑不住的?!?/p>
劉基一面給佛性添茶續(xù)水,一面笑道:“這話可不像佛根深植的方外之人所說了?!狈鹦?有他離經(jīng)叛道的見解:“說什么六根清凈,其實很難做到,無憂禪定,有時只是追求罷了。入世難,出世更難?!?/p>
劉基說:“說得好。老師何不入世,干一番經(jīng)天緯地的大業(yè)?”
“這使命只有你劉伯溫來擔當了?!狈鹦哉f,“你不是占卜極靈的嗎?你沒擺過未來之卦嗎?”
“我從不為自己占卜。既然老師說起,現(xiàn)在就擺一卦試試?!?/p>
劉基在供奉著張?zhí)鞄煹纳癜盖吧狭讼?,口中念念有詞:
“上啟天地,太上老君、張?zhí)鞄煟⑺臅r、五行、陰陽、日月并十二天罡,十二支地煞,值日功曹,天地定位,人極肇立,爰有卜筮,維?靈驗,吉兇孔昭,啟迪隱機。”
佛性在一旁搖著扇子笑瞇瞇靜觀,只見劉基捧起卦罐輕輕搖了幾下,記下制錢陰陽,連搖三次,將制錢散于案上,對佛性說:“這卦象倒是應(yīng)了老師的話,進取在即,出仕為上,不過也有點滯怠,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恐不能善終?!?/p>
佛性笑道:“善始與善終是善善相因,善故善,善啟惡,這是樂極而悲,否極而泰的意思。世間本沒有純正的好與壞?!?/p>
劉基說:“日后再看吧。”
佛性說:“你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人,你看天下雄起的各路豪杰里,哪個能成氣候?”
“皆流寇耳?!眲⒒荒槻恍忌裆?,“除了私鹽販子,就是打魚的、裝神弄鬼的妖教。這一年來,方國珍、張士誠和北邊的韓山童、劉福通都派人來找過我,我都躲開了?!?/p>
佛性嘆道:“良禽擇木而棲呀,你自來清高、孤傲,豈能與不成大器者為伍。但你終究會遇到明主的,你的卦象里卻沒有,我疑心你的卦術(shù)還未爐火純青?!狈鹦哉f他已知道明主是誰了。
“是哪一個?”劉基眼睛一亮。
“看你這眼神!還敢夸口長隱山林嗎?”
劉基笑了,他只有在老師面前現(xiàn)出本色,一掃清高、孤傲之氣。
佛性說:“此公現(xiàn)在還沒于草莽之中,我不是靠未卜先知而行事,這個人我很熟,日后必是他崛起群雄之上,最終登大統(tǒng)。我已把你和宋濂薦給了他?!?/p>
劉基說:“老師自己把仕途看成爛泥塘,卻把學生往泥塘里推,何如此不公???”二人不禁撫掌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