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芭蕉的俳句的禪趣
禪宗在南宋時傳到日本,得到了日本武士階級的支持。當時的幕府所在地鐮倉成了禪宗的根據(jù)地,從中國渡來的多數(shù)禪僧,在鐮倉定居,得到了北條時頓、北條時宗及其后繼者家臣們的最有力支持。
禪宗以它剛毅、玄遠的精神適應于武士階級的心理,以它暝合于自然的氣韻適應于與微妙的季節(jié)變化共感的"稻作文化",因此它很快深入到了日本文化的各個領域,對日本人的文化心理的再建構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具有世界聲譽的日本宗教家、文化學者鈴木大拙說:"禪宗以外的佛教各流派對日本文化的影響范圍,幾乎僅僅限于日本人宗教生活方面,只有禪宗超越了這個范圍,這是意義深遠的事實。禪深入到國民文化生活的所有層次中。"(鈴木大拙:《禪與日本文化》,見《鈴木大拙全集》第十一卷第17頁。) 禪宗既然"深入到了(日本)國民文化生活的所有層次之中",也必然給予日本獨特的、具有代表性的詩歌形式--俳句--以深刻的影響。鈴木大拙指出:"迄今為止,俳句是用日本人的心靈和語言所把握的最得心應手的詩歌形式,而禪在其發(fā)展的過程中,盡了自己卓越的天職 。"(《鈴木大拙全集》第十一卷第139頁。)
俳句是從日本和歌、連歌中脫化而來。在日本第一百零五代天皇后奈良天皇(1496-1577)時,山崎宗鑒、荒木田守武、松永貞德等人將俳諧連歌的發(fā)句獨立起來,作為一種新穎的吟詠形式,這就是早期的俳句。從俳句產(chǎn)生到松尾芭蕉以前的200年間,俳句的內(nèi)容、題材和表現(xiàn)手法還沒有成熱,處于摸索階段。 自從松尾芭蕉樹立了"蕉風",進行了俳句革命,才使俳句得以正式進入藝術殿堂。他對俳句所作的貢獻是空前絕后的,完全無愧于后世給予他的"俳圣"稱號 。
松尾芭蕉(1644-1694),本名宗房,伊賀國上野人,生活的時代是江戶時代前期。芭蕉早年曾事上野城代藤堂新七郎,作其嫡子主計良忠的近侍,后來,良忠患病夭折,他便開始轉(zhuǎn)輾于京都、江戶,并鉆研俳句。大約在三十歲左右,他在深川開始結廬隱居,并改名為芭蕉,這是他一生中極其重要的轉(zhuǎn)折點。
在他的"芭蕉庵"附近,有一個臨濟宗妙心寺派的投宿站,叫"臨川庵",鹿島根本寺的住持、禪師佛頂經(jīng)常到這里來,于是芭蕉拜其為師,開始參禪,并悉心于俳句創(chuàng)作。以后,他又"舟上泛生涯,勒馬迎老至","海濱漫飄泊,露屋拂蛛網(wǎng)。"(見《奧州細道》)草笠蓑衣,在日本各地進行了長達十年的旅行與創(chuàng)作,身體力行地體驗禪宗"孤絕"的精神,從而使他的俳句在爐火純青的藝術境界中滲透出一種空寒荒疏、清曠閑適、幽深玄遠的禪意。
芭蕉對禪宗的神髓的把握,首先體現(xiàn)在他對"絕對的同一性"的領悟之上。貞享三年(1087)他寫下了這樣的俳句:
"蛙躍古池內(nèi),靜潴傳清響"
乍一看,這是原原本本的自然平淡而古拙,但細一品味,卻是禪意盎然。小小的青蛙,躍動著蓬勃的"現(xiàn)在"之鮮活,沉沉古池,凝結著神秘的"過去"之幽深,而在青蛙跳水的一剎那,幽遠的水聲完成了一個歡悅的"頓悟",綠色的漣漪把"現(xiàn)在"之鮮活注入到遠古之幽深之中,把遠古之幽深蕩進"現(xiàn)在"之鮮活之中,使"現(xiàn)在"和"過去"在"頓悟"中融合。
據(jù)說,在芭蕉寫這首俳句之前,佛頂和尚曾訪問過他。佛頂問他:
"最近如何度日?
芭蕉答道:
"雨過青苔濕。"
佛頂又問:
"青苔未生之時佛法如何?"
芭蕉答道:
"青蛙跳水的聲音。"
(《鈴木大拙全集》第十一卷第128頁)
由此可見,芭蕉的這個俳句,是通過"青蛙跳水"的意象,直覺時間的同一性,冥想沒有時間的"青苔未生之時"--萬物創(chuàng)造以前宇宙風景,也就是冥想深藏在青蛙和古池的意象深層的永恒的彼岸、佛教的神髓--"空"。在禪者看來,在這個無差別的"空"的世界中,包含著生命無限的可能性。生命由此產(chǎn)生,生命包含著它的意義,生命目的是向它回歸,而俳人的頓悟,是濃縮生命與藝術的瞬間,在剎那之間接觸永恒的虛空。正如日本當代俳句界長老之一的大野林火所說:俳句是"用小實表現(xiàn)大虛",它"有把瞬間變?yōu)橛篮愕淖饔谩?
(轉(zhuǎn)引自李芒《佳游壯句多》,《日語學習與研究》,1981年第3期。)
由于對"絕對的同一性"的領悟,禪宗還認為:一切事物無論高貴與卑下,都有禪意。"把一枝草為丈六金身用,把丈六金身為一枝草用"(《傳燈錄·卷十》),世界上一切偉大的、渺小的、永恒的,暫時的,在本質(zhì)上都是同一的。因此芭蕉又作俳句:
"菊花香喲,奈良的古佛們。"
"郁郁黃花,無非般若",那渺小的、一現(xiàn)又逝的菊花,和禪者眼里永恒的、偉大的宇宙之主宰--古佛們在同一藝術氛圍中相映成輝,他們有著同一的靈性和神髓。白居易有四句富有禪意的詩,和芭蕉這首俳句可謂異曲同工,它能使我們更深地理解這首俳句的意義。
松樹千年朽,
槿花一日歇。
畢竟共虛空,
何須夸歲月。
禪宗的信仰者們,還經(jīng)常以自相矛盾的手段,練就同一性的超越。他們經(jīng)常動中索靜,水中取火,雪中覓春,南轅北轍。鈴木大拙說:"所謂的禪,是背心求心,面南望北斗。"(《鈴木大拙全集》第十一卷第277頁。)宗白華說:"禪是動中的極靜,也是靜中的極動,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動靜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禪是中國人接觸佛教大乘義后體認到自己心靈的深處而燦爛地發(fā)揮到哲學與藝術境界。靜穆的觀照和飛躍的生命構成藝術的兩元,也是構成'禪'的心靈狀態(tài)"。
(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6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