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一個晴朗的早晨,海風(fēng)似乎也被天色染得湛藍,我漫步在閑寂、古雅的鐮倉街頭,走訪點綴于鐮倉各處的神社廟宇,在臨濟宗的圓覺寺,一陣海風(fēng)鋪天蓋地地襲來,我和蒼蒼古廟一起瑟縮,感到深邃的歷史在古廟中,也在我心中呢喃。
鐮倉的神社廟宇,都是木結(jié)構(gòu),而且大部分不加粉飾,為木質(zhì)的原色,特別是眼前的圓覺寺,茅草葺蓋的屋頂,苔跡在時光漫長的摩挲中由鮮綠變成深紫,整個建筑則被咸澀的海風(fēng)慢慢地染成一片厚重的灰白,而一道道細小、紛紜而深邃的裂痕,仿佛把歲月刻在圓覺寺身上層層疊疊的歷史,層次分明地展示在我的面前。
我想起現(xiàn)代中國的廟宇,那完全不是這般風(fēng)景,一旦建筑物舊了,都要涂金描紅,古老的廟宇紅光閃爍,金光纏繞,一片全新氣象。
聽說涂漆是可以防腐的,但我卻在這不同的廟宇中聆聽到了中國人和日本人對歷史的不同的情思。日本人喜歡蒼老的歷史,在創(chuàng)造新的歷史時,他們總是一步三回頭,試圖找到現(xiàn)實和歷史的聯(lián)系,歷史對現(xiàn)實的烘托越深邃、越古老,他們的行動就越沉穩(wěn)。在歷史中,日本沒有過徹底摧毀既成文化的運動。他們確實每天都在創(chuàng)造著新的生活,但在汽車閃光的流線和多媒體飛快的節(jié)奏的中心,卻是沉沉寂寂"萬世一表"的皇宮。日本人似乎是從這里出發(fā),奔向未來,他們在向著未來無限的時間伸展的同時,會深情凝望這空寂的中心,在這里,看到向過去延伸的無限的時間,而這時間的連續(xù)性,是他們明天的依托和根據(jù)。他們不愿用鮮艷的色彩去涂抹古跡,是不是怕這過于濃烈的現(xiàn)代的色澤,淹沒濃縮在古廟上的深邃的時間和歷史話語?怕這現(xiàn)代的喧囂,驚散古人的靈魂款款走向現(xiàn)代那無聲的足音?
而中國人喜歡嶄新的歷史,他們創(chuàng)造的智慧和破壞的沖動幾乎具有同樣的能量,接踵而至的易姓革命則不待言,徹底摧毀傳統(tǒng)文化的事件也屢見不鮮。"秦王掃六合",建立了如此強大的帝國,卻將千年的苦苦思辨,千年的熱血沸騰,千年的情思婉轉(zhuǎn),推入冰冷的坑和灼熱的火。在近代,則有"文化大革命""摧枯拉朽",將多少凝結(jié)在吉光片羽中的歷史付之一炬。
戀父與弒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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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入現(xiàn)代,日本人說:多虧了我們文化的父親。中國人說:都怪你,這個丑陋、腐朽、吃人的父親。并且每前進一步,都要舉起時代的利劍,砍向文化的父親。
戀父與弒父,這面對歷史的不同情思,這千秋功罪,豈是我一介書生能夠評說,只是我從朱漆與旗幟染紅的天安門廣場走來,面對灰白、蒼勁的圓覺寺,難抑飄泊的冷淚,使我竟承受不住這潮濕、咸澀的海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