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死巷巷底,那棟最破、最舊、最陰暗的矮屋,便是我們的家。前年黛西臺風過境,把我們的屋頂掀走了一角。我跟父親用一塊黑色的大油布鋪在漏洞上,遮蓋起來,上面壓了許多紅磚頭。雨下得大,屋內還是會漏的,于是鉛桶、面盆,有時連痰盂也用上,到處接水。如果雨一夜不歇,屋內便叮叮咚咚,響到天明。我們的房子特別矮,陽光射不進來,屋內的水泥地分外潮濕,好像一徑濕漉漉在出汗一樣,整棟屋子終年都在靜靜的,默默的,發(fā)著霉。綠的、黃的、黑的,一塊塊霉斑,從墻腳下,毛茸茸的往上爬,一直爬到天花板上。我們的衣服,老是帶著一股辛辣嗆鼻的霉味,怎么洗也洗不掉。
然而父親卻說,我們能夠弄到那樣一幢房子,已經是萬幸了。民國三十八年,父親那個兵團在大別山和八路軍交戰(zhàn),被圍困了一個多禮拜,救兵趕不到,父親被俘虜了。后來逃脫,來到臺灣,革去了軍籍。幸虧父親一個舊日的老戰(zhàn)友黃子偉黃處長,賣了一個人情,才讓父親暫時棲住在這棟矮小破爛的宿舍里。差不多每個星期天,父親都到隔壁二十六巷黃子偉叔叔家里去,去的時候,總是拎著一瓶紅露酒,一包鹽脆花生;然后和黃叔叔兩人對坐著,用水碗子裝酒,你一碗我一碗的猛灌,嘴里的花生米嚼得咔嚓咔嚓。父親本來就是一個剛毅木訥,不善言辭的人,喝了酒,更加一句話也沒有了。他默默的坐在那里,一臉紫脹,兩眼通紅,一直挨到太陽下去,屋內黑了,父親才立起身來,干咳一聲,說道:
“呃,不早了--”
“在這里吃飯吧?!秉S叔叔也立起身來。
“改天再來?!?/p>
父親也不等黃叔叔回話,便踏著他那受過嚴格訓練的軍人步伐,昂然離去。他的胸脯夸張的挺著,頭高揚到滑稽的地步,一雙穿得張了口的舊皮靴,踏在地上,發(fā)著啪噠啪噠空洞的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