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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輔仁中學(6)

許倬云談話錄 作者:李懷宇


人心思變

抗戰(zhàn)勝利以后,我父親的工作是做全國引水委員會的主任,清理各個航道的漂雷和障礙,可是只清理了上海的航道,內(nèi)戰(zhàn)馬上打起來了。等到我父親退休了,可以在海關領到一筆豐厚的退休金,但是貨幣改革,發(fā)行金圓券,他全數(shù)兌換,后來金圓券變成廢紙。老人家一生辛苦,完全白費。

抗戰(zhàn)以后的無錫大不如前,日本人占領時沒有建設,沒有更新,還是小巷子,還是茅坑,聞起來滿城都是臭味。小河里的船可以到后門口靠住,我們家二三百年祖宅,前后三進,前面是街,后面是河,跟周有光家的房子一樣。許家在無錫不算大家庭,人數(shù)不多,而且我們是外來的 “客許”,我們隔壁有“本地許”。

無錫的經(jīng)濟有絲綢、紡織、機械廠、交通中心。內(nèi)戰(zhàn)對無錫沒有損害,沒有打仗。內(nèi)戰(zhàn)時,我不在國內(nèi),我父親的理解,這仗根本不能打,共產(chǎn)黨輸了就談判,一贏就不談判。那個時代,由于經(jīng)濟混亂,不滿的人越來越多。蔣介石用了特務組織來控制,更是自由分子受不了的。生活上,抗戰(zhàn)第一年大概馬馬虎虎過日子,第二年就不行,第三年以下就越來越窮了,拿薪水過日子的人都過不下去。勝利后,好日子也沒有幾天。不過,國家替大學、中學設立公費,養(yǎng)活青年學生,功勞不小。陳立夫是蔣介石的教育部部長,中共宣傳,罵他是“四大家族”之一,其實他沒有貪污。他建議:“給我兩個師的費用,我替國家保持學術香火不斷?!?/p>

因為生活艱困,加上特務,大家都很氣惱,當時也有發(fā)國難財享福的人,有奸商,也有權貴,所以一定有對政府的批評。年輕學生干脆就往延安跑,去了一看,像王實味寫的《野百合花》,發(fā)現(xiàn)延安是階級森嚴的地方,衣分三色,食分五等。王實味寫得很有意思:“歌囀玉堂春,舞回金蓮步?!庇行W生投了延安又回來了,有些學生就無回頭路了。當年在新四軍的地方,比在延安要好,新四軍沒有那么階級化。

在國家受敵人侵犯的時候,百姓總向往有一天建國,國家強起來,為了“中國”兩個字,什么都不要了。很多年輕人,抱著理想,以為天下不平事,莫過貧富差距太大,立志要鏟除不平。在共產(chǎn)黨宣傳的時候,這些大中學生大多沒有真正在農(nóng)村待過。中國農(nóng)村的地主不是他們形容的那個樣子,像收租院的故事,不是真的,白毛女的故事,也不是真的。但是大中學生理想很高,覺得將來要過一個平等的世界,當然對舊社會非常仇視了。國民黨是有資產(chǎn)階級,也有地主,有些農(nóng)村來的人,到政府工作,到學校念書,是地主的子弟,比一般城市的窮孩子生活得好,所以就說這些地主的孩子帶著錢過日子,大家要革命。最要緊是“中國”兩個字,要中國站起來。

鴉片戰(zhàn)爭以后,中國受了百年屈辱。太平天國是代表基層要以西方的方式來革中國命,但是這個“西方”是非常虛假的,實際上是一個舊的幫會。緊接著的是維新,包括湘軍、淮軍將軍們在東南各省的維新和建設。這還不夠,于是一方面就有義和拳,另外一方面又有辛亥革命,都是民族主義的訴求。孫中山革命是驅(qū)除韃虜、平均地權,革命分子以為,國家搞得一塌糊涂,就是因為執(zhí)政的是外來者,滿人的帝制。在日本,幫孫中山的人一部分是自由分子,一部分是幫會,幫會是希望籠絡孫中山,借孫中山幫助他們進行東亞圣戰(zhàn),但是自由分子幫孫中山完全是思想的共鳴。孫中山下面一步是蔣介石,再下面一步是毛澤東,所以一系列下來五個階段,都是一貫的民族主義。

我們那時候大多數(shù)的學生是左派的,很多人到了高二變成地下黨了,晚上活動,不讓我知道,因為我不能活動。那個時代左傾是一種時髦。

在抗戰(zhàn)之后,我們曉得要有大變了,因為在大戰(zhàn)之后,師老兵疲,人無斗志,人人只想回家收拾家園。大家對內(nèi)戰(zhàn)非常厭惡,希望早日過去算了。當時有一句話是“窮則變,變則通”,而事實變成窮則變,變則不一定通。大家對共產(chǎn)主義有期望,宣傳很重要,內(nèi)外都是如此,西方來的記者像斯諾、白修德,到了重慶不能理解中國會撐下去,一到延安,就覺得中國的希望在那里。

蔣介石孤立得很,手上的軍閥都不聽他的話了,馮玉祥老早跟他翻臉了,張學良關起來了。廣西部隊放在湖北,他管不住。云南龍云根本就不聽蔣介石的話。老蔣這個人性格很自負,也很倔強,他不是想到自己反省,反倒運用特務,加強了控制。這是錯誤的,只是引起更大的反感。

抗戰(zhàn)勝利以后,共產(chǎn)黨占了北方若干基地,南方除了新四軍以外,基本上沒有基地。國軍厭戰(zhàn),老百姓盼望平安,沒有人愿意打,士無斗志。國民黨第一次法幣改,第二次金圓券,整個經(jīng)濟崩潰,這兩次使得民心盡失。那么,知識分子推波助瀾,自己的怨憤之氣,轉化成要求國家改革。

我天天看報紙,一天出兩三版的和談消息。我們希望兩邊談出結果來。共產(chǎn)黨間諜工作做得非常好。美國的馬歇爾被玩弄股掌之上,司徒雷登被玩弄股掌之上。

1946年2月政治協(xié)商,周恩來、鄧穎超、吳玉章等七個人簽了字。這是中共自己提的議案,反過來要求中共執(zhí)行,黨退出軍隊,黨退出學校,全民選舉,議會政治,共產(chǎn)黨控制地區(qū)編入獨立的師,國民黨控制地區(qū)編入獨立的師。若干年的軍隊國家化,也許情形會有變化。

我父親當時覺得留在大陸肯定活不成,因為他的官階比較高。他的海軍教育是英式教育,自己在意識形態(tài)上是英國的自由主義,如果不做軍人,不做官,做學者,比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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