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處刑小說的《虞美人草》
為什么繼《礦工》之后,同樣是夏目漱石創(chuàng)作的《虞美人草》會成為卡夫卡少年的閱讀對象,并且這一閱讀行為恰好是在中田殺害了瓊尼·沃克和卡夫卡少年的T恤衫上沾染了“別的什么人流的血”這兩個事件發(fā)生之前?其理由是,《虞美人草》在某種含義上是與《在流放地》相通的處刑小說。
《虞美人草》的女主人公叫藤尾,她違抗了父親的意志,按照自己的意愿選擇了婚姻對象。僅僅因為這一點,藤尾這一女性便被塑造了她的作家夏目漱石毫無道理地在小說中殺害了。
關(guān)于小說《虞美人草》,創(chuàng)作了《續(xù)明暗》的小說家水村美苗的幾點批評十分重要。水村注意到《虞美人草》的作者夏目漱石對于女性主人公藤尾特殊的厭憎,對此她這樣論述說:
《虞美人草》中漱石對于藤尾這一華貴、傲慢的女性的厭憎,以及在實際生活中對于包括他妻子在內(nèi)的一般女性的厭憎,是不應該單純還原于心理問題的。的確,夏目漱石是在沒能與母親結(jié)成“自然”關(guān)系的環(huán)境下成長的,但是這樣的作家無論在東方還是西方都并不鮮見。漱石對“藤尾式事物”的憎惡,其實產(chǎn)生于這樣一個世界史的必然之中,那便是一個從漢籍世界步入文學的人,在人生中途不可回避地遭遇到了另外一種性質(zhì)完全不同的文學。我們在這里試圖對“藤尾式事物”在盡可能的范圍內(nèi)加以抽象的定義,不妨將其稱為和“男性與男性”世界相對立的“男性與女性”的世界。因為,所謂“近代文學”正是一個“男性與女性的世界”。(《“男性與男性”和“男性與女性”——藤尾之死》,《批評空間》1992年7月)
水村在文章中曾援引夏目漱石寫作《虞美人草》期間寫給弟子小宮豐隆的書信:“藤尾這樣的女性是不值得去那樣同情的。她是一個令人討厭的女人,雖然浪漫卻毫無穩(wěn)重可言,她是一個缺乏道義心的女人。將她最后殺死正是這篇小說的主旨。”
可以看出作者的意圖顯然是要將女主人公藤尾“最后殺死”在小說中。水村美苗將夏目漱石對作品人物抱有這種露骨的殺意的原因,歸結(jié)為“從漢籍世界步入文學的人”“不可回避地遭遇到了另外一種性質(zhì)完全不同的文學”后的“世界史的必然”,這一論點極富見地。
“漢籍”的世界,借用夏目漱石的說法即“漢學中的所謂文學”(《文學論》序,1906年)的世界,也就是指中國史書中的世界。這完全是一個“男性與男性”的世界,是一個圍繞中國歷代王朝的興衰以及戰(zhàn)爭、謀略、政治等一系列權(quán)力政治所構(gòu)建出的純粹的男性范疇。漱石頭腦中的“文學”,按照他自己的說法就是“左國史漢”(水村美苗),即《春秋左氏傳》、《國語》、《史記》、《漢書》。這些著名的中國史書,直至江戶時代為止,一直是武士階層錘煉基本修養(yǎng)所必讀的“漢籍”。
曾將這些“漢籍”世界作為“文學”加以接受的夏目漱石在留學倫敦之后,突然遭遇到“英語中的所謂文學”(水村美苗),即簡·奧斯丁、勃朗特姐妹的“男性與女性”的世界,這便是水村所說的“世界史的必然”之所以發(fā)生的原因。
尤其不能忽視的是,藤尾被塑造為一個使用英語閱讀“文學”的女性?!澳行耘c女性”的世界,即男女戀愛的世界,是在女性駕馭了始終由男性操控的“文學”話語之后才得以形成的。當書寫自己文字的女性出現(xiàn)之后,“男性與女性”的世界得以構(gòu)建出來。
水村美苗同時論述道:
日本近代文學中,男性作家儼然繼承了平安女流文學的譜系,但是從“男性與女性”世界的視角來看,平安女流文學家的精神卻已蕩然無存。這其中,正是注重“道義上的好惡”而對于“男性與女性”的世界抱有強烈抵觸的夏目漱石,對“藤尾式事物”始終保持著敏感,這令他筆下的女性繼承了平安女流文學家的精神。在日本近代文學中,只有在夏目漱石的作品里,女性才作為一個擁有精神的人而呼吸。而夏目漱石之外的作家,沒有誰曾經(jīng)塑造過為了自己精神的尊嚴而死去的女性。(《“男性與男性”和“男性與女性”——藤尾之死》,《批評空間》1992年7月)
水村認為“日本自然主義文學”“將‘男性與女性’世界的基本問題轉(zhuǎn)化為自然性欲問題,從而將女性還原為風景的一部分,所以無論怎樣描寫女性,最后塑造出來的都是與‘男性與女性’世界似是而非的東西”,而夏目漱石的文學是與這樣的“日本自然主義文學”截然對立的。如果注意到這一點的話,《海邊的卡夫卡》中卡夫卡少年為何在讀了《礦工》之后去讀《虞美人草》的謎團,很容易便可解開了。
全然不顧父輩間對子女婚姻的安排,試圖自主選擇婚姻對象的女性藤尾被作者在小說中處死。如果說《虞美人草》正是這樣一部小說的話,那么這部小說被選為卡夫卡少年在“甲村圖書館”閱讀的最后一部小說的理由也就顯而易見了,那便是為了將“平安女流文學譜系”中最重要的作品《源氏物語》中出現(xiàn)的“生魂”主題,引入到《海邊的卡夫卡》的世界中來。這里同樣暴露出了將“物語”與“小說”依然是毫無媒介地結(jié)合在一起的作者的一貫企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