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兒在這兒吃晚飯吧?！睔W陽萸說，“反正該吃晚飯了?！?/p>

他現(xiàn)在不僅不臉紅而且可以臨場不懼，小菲滿心潛臺詞地看著他，什么也不說。潛臺詞是：你真闊呀，女兒的撫養(yǎng)費(fèi)和我媽的贍養(yǎng)費(fèi)以及我們倆的伙食費(fèi)你按時付了嗎？我知道你父母已經(jīng)不寄錢給你了，你還在這種地方請女人的客，你有心有肺有臉皮嗎？你可以看見桌上只有一只碟子，我舍不得在這種地方開洋葷，只買給女兒一人吃。你要在這里開法國晚宴，下得去手嗎？她的潛臺詞上面是她客氣禮貌的謝絕：“不了，我媽媽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晚飯，不回去她會不高興的?！?/p>

在母親那里吃了晚飯她就回到自己家收拾東西?，F(xiàn)在歐副局長和其他三個副局長合住一幢紅磚小樓，房間挺大，卻是一副住不熟的樣子。一副公家居所的樣子。歐陽萸盡了全力布置新環(huán)境，也無法消除那套古色古香的家具和這房子的格調(diào)沖突。小菲把自己的衣服收拾到兩個皮箱里，又打了一個背包，拿了兩只臉盆。再一想，不行，得把歐陽萸送她的所有書籍都帶走。這次從家里出發(fā)要壯大一些，讓他明白她和他告別不是拿姿作態(tài)，是經(jīng)過長期思考的，是有永久意味的，是悲壯的。

歐陽萸回家時小菲正拎著箱子下樓。

“又出發(fā)？晚上出發(fā)？”他上來幫她拎箱子。

她不理他。他還問得出來！

樓梯上沒燈，為了節(jié)約電，誰上樓誰開燈。歐陽萸把燈拉亮，一下子全明白了。小菲滿臉眼淚。他的兩條大長腿兩三步跨下樓，把箱子奪過來。

“我和你離婚?！毙》戚p聲地狠狠地說。

他只管把她的箱子拎進(jìn)屋，回去拽她上樓。拽不動，他兩手一抄，把她抱起來。結(jié)婚當(dāng)夜大家鬧他們，一定要?dú)W陽萸把小菲抱進(jìn)洞房。一想到那一幕，小菲更加泣不成聲。

“我受夠了，你讓我走吧。”

“好了，都七八年的夫妻了。對不起，好嗎？”

“我要離婚！”

“……那女兒可憐死了?！?/p>

“你還知道女兒？你別想再見到女兒！她懂事得很，一路上都對我察言觀色，平常不乖乖吃飯，今晚上吃飯一氣也不吭。臨走她兩手抱抱我的頭，說：‘媽媽你好漂亮！’”小菲做演員做慣了，再悲痛都不妨礙傾訴，形容能力也不受哭泣的影響。

歐陽萸張皇失措地看著她。

“我為什么不離婚，在人家中間當(dāng)絆腳石？我這么賤？人家不愛我我死賴著？”她已經(jīng)完全哭成了一攤。

歐陽萸上來摟住她，她又踢又打。他只好退到一邊。

“你知道我怕表白，不過你要聽，我就告訴你：我是愛你的。我知道你這么純真一個人，哪里也找不到?！?/p>

“那你也愛她，也愛其他女人，對不對？看你和她們在一塊兒的樣子，海闊天空、滔滔不絕，我以為你瞧不起嘩眾取寵的人。一到女人捧你場，你就是最嘩眾取寵的人！”

小菲一邊嘴巴痛快淋漓，一邊心里直打警鐘：又來了又來了，又像母親那樣，看破的東西都說破，說破了大家兩敗俱傷。過去她想只要他承認(rèn)愛她就行，她就如愿以償，眼下他承認(rèn)了，并且那樣誠懇地令她信服地承認(rèn)了，她卻又得寸進(jìn)尺。

“我不知道?！彼卮?。

“你不知道你愛她不愛她？哈！我來給你回答吧，你愛她，不過也嫌她美中不足。你們親熱的時候，你還不能完全投入，因為過去那個戀人實在太美妙了。你想在這個女人身上找一點(diǎn)，那個女人身上找一點(diǎn)，七拼八湊，優(yōu)點(diǎn)湊一塊，能湊出那個戀人來?！?/p>

一看他的眼睛小菲就心疼。這樣揭露太具殺傷力。總把他揭得體無完膚過后會留傷痕的。父親和母親自相殘殺了一輩子，就是因為他們不懂男女雙方有時必須得饒人時且饒人。小菲有時也巴望歐陽萸滑頭一下，別把事情的猙獰真相全亮給她。而她發(fā)現(xiàn)母親正在占據(jù)她的身體和內(nèi)心，她不能自已，一個揭露跟著一個揭露，竟然就說到歐陽萸的工作上。說他不過多讀了幾本書而已，對別人的創(chuàng)作指手畫腳算什么本事？你自己來呀！團(tuán)里排的新戲他在報紙上批評，那么在行你怎么不動手，編出一出劇來讓這個小省份也知道什么叫話劇。不就是一個學(xué)者家庭出身嗎？也沒看你做出多大學(xué)問來。你父親消極逍遙，也硬碰硬翻譯了幾大部作品！她一面痛快一面罵自己，太沒教養(yǎng)了，看他的眼睛，那么吃驚，從來沒想到自己娶了個如此討厭囂張的女人！

然后她說：“你和她斷不斷？”

他抽著煙斗，吐一口長長的濃煙。他說：“讓我想一想。”

小菲馬上去拎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