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共不就兩條馬路嗎？”

“不止！”

另外幾個女兵說：“歐陽干事逗你呢，小菲你跟他較什么真兒？”

小菲笑是笑，但心里有些委屈：說都說到我家了，怎么無心問問我家住哪里？有幾口人？都旅長一介武夫，都曉得噓寒問暖。歐陽萸帶領四個女兵進了剃頭店，拐上個木樓梯，就聽見留聲機奏的西洋樂曲。留聲機和唱片都老掉牙，樂曲常常出現(xiàn)下滑音，陰陽怪氣。歐陽看看留聲機說：“文物啊?！?/p>

坐下之后，歐陽萸對等候在臺子邊上的侍者說：“鄉(xiāng)下濃湯有嗎？”

“請先生再說一遍?！?/p>

“算了，就法式洋蔥湯吧。五份。起司少放一點?！?/p>

“對不住，什么‘氣死’？”

歐陽萸四周看看，眉毛揚起來：“沒走錯地方吧？這是什么地方？”

“玫瑰露法國菜館?！?/p>

“沒有起司？”

“我去廚房問問?！?/p>

“不必了。有什么就上什么吧?！?/p>

“炸牛扒，炸豬扒，炸馬鈴薯，炸土司。都上？”

大家安靜極了，聽歐陽萸在荒腔走調(diào)的西洋樂里點西洋菜。侍者穿白制服，雖然站得恭敬，表情有些不屑。他知道解放軍是農(nóng)民的軍隊，農(nóng)民進城開洋葷，點出什么莫名其妙的玩意來？“洋蔥湯”？他要去廚房和大師傅好好笑一場。侍者用純正的淮北話說：“我們的薩其馬全省有名，恕我向大軍先生大軍小姐推薦一下?！?/p>

“你來這家吃過飯嗎，小菲？”等侍者高貴的身影消失在屏風后面，歐陽萸問小菲。

“沒有。”小菲看看包金的壁燈，又拿脊背撞兩下火車廂式的高靠背，“我們家哪吃得起這種館子？我媽買一斤黃豆芽要吃三頓呢！”她無憂無慮地笑笑，歐陽萸眼睛在她臉上定了一會兒。

“就這樣多好。”他看著小菲說。

“嗯？”

“你自然起來很好。上臺一使拙勁就不是現(xiàn)在的樣子了?！?/p>

小菲忽然說：“那我再也不上臺了?！?/p>

歐陽萸發(fā)現(xiàn)其他的女孩子有些受傷害的樣子，馬上說：“我看過小馬的戲。馬云霜很知道分寸?！彼钢p子扎一條花手帕的豐滿女兵說。小菲已知道小馬在上海的學生劇社是臺柱子，演過曹禺的兩個女主角。看看，這不就是一個現(xiàn)代的大美人加女才子嗎？

“朱敏也不錯。小申的《　兄妹開荒 》　我看過兩次呢！”歐陽萸在四個女子中搞共產(chǎn)主義，按需分配。

叫的菜上來了。冷的熱的甜的咸的稠的稀的一塊兒來，擺一桌子，人的胳膊和餐具都沒處放。女兵們中間只有小馬吃過這樣復雜的洋餐，歐陽萸站起來，替她們每人把牛扒在盤子上切成小塊。

小馬在他松垮垮的軍裝前襟蹭到她臉時，仰頭笑著說：“誰是馬云霜?。肯菇?！”

他手上的刀叉停在小菲的盤子上，懵懂地看著小馬。

“我們幾個女同志一塊兒改名了！”

“噢，我怎么會知道你們改名？”

“官僚！”小申說。

“改成什么了？”歐陽萸問，人坐回椅子上。

小馬欠起屁股，伸手掀開歐陽萸的軍裝衣兜上的蓋子，拔出一支筆：“喏，寫給你看！”她拔掉筆帽，拉過歐陽萸的手，把字寫到他掌心上。

小菲見歐陽萸飛快地看她一眼，臉緋紅。小菲想，他或許對小菲長時間的追求心知肚明。他看她一眼是要她別吃醋。小菲當然不可能不吃醋，這個女子怎么對男人動手動腳？居然是對她小菲一往情深的男人！

她覺得她膝蓋給一股溫熱的力量穩(wěn)住了。歐陽萸的腿又細又長，騎他那匹老瘦馬也比別人風度好。小菲一身都往下泄，留聲機嗚嗚咽咽的提琴聲此刻一圈圈轉(zhuǎn)在她腦子里。她泄成一攤水似的淡淡恬恬地看小馬繼續(xù)調(diào)戲歐陽萸。沒有用的，真戲在桌子下面。歐陽萸說：“噢，都是紅的，對吧？馬丹、申赤、朱緋?！?/p>

“好不好？”馬丹（馬云霜）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