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八點五十五分

掘墓者來到這座城市。

在十二月陰冷潮濕的空氣里，掘墓者平凡得一如你我。他走在冬日的街頭，瑟縮著肩膀，看起來與普通人別無二致。

掘墓者長得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裹在深色手套里的手指也許粗壯，也許纖細(xì)；他的雙腳看上去很大，但也可能只是穿了大碼的鞋子而已。

如果你瞥見他的雙眼，不會留心它的形狀或顏色，只會覺得他的眼神不太像真人。如果你在偷瞟掘墓者時被他發(fā)現(xiàn)，那么他的眼睛很可能是你這輩子最后看見的東西。

他身著一襲長長的黑色大衣，也可能是藏藍(lán)色。他走在華盛頓特區(qū)熙熙攘攘的街頭，卻沒有一個人留意他，因為此時正值早上的上班高峰時段。

年終之日，掘墓者來到華盛頓特區(qū)。

掘墓者手提“田野超市”的購物袋，穿梭于往來的人流中——有成雙成對的情侶，有獨自行走的行人，也有全家老小。他繼續(xù)向前走，發(fā)現(xiàn)前方就是地鐵站。有人吩咐他在上午九點整到地鐵站來，而他一定會信守諾言。掘墓者從不遲到。

他那也許粗壯的手上提著的袋子很重，足有十一磅，但等他回到汽車旅館時，重量將大大減輕。

有個男人不小心撞到了他，連忙微笑著說了聲“對不起”，但掘墓者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掘墓者從來不正眼看任何人，也不希望任何人正眼看他。

“別讓任何人……”咔嚓?！皠e讓任何人看見你的臉。趕快轉(zhuǎn)移視線。記住了沒有？”

我記住了。

咔嚓。

他一邊想，一邊看著路邊的燈飾，看著……咔嚓……新年的裝飾品?？粗鴱V告招貼畫上的胖娃娃和時光老人。

新奇的裝飾品，別致的彩燈，流光溢彩。

這里是杜邦環(huán)島——金融中心，藝術(shù)之家，年輕人與追逐潮流者的圣地。不過，掘墓者知道這一點，只是因為教導(dǎo)他的人向他介紹過杜邦環(huán)島。

他來到地鐵站的入口。今天早晨烏云密布，而且由于是冬季，整個華盛頓特區(qū)都籠罩在陰沉的天色中。

每逢這種日子，掘墓者都會想起妻子帕米拉。帕米拉不喜歡陰暗寒冷的天氣，所以她……咔嚓……她……她做什么來著？想起來了，她總是會栽種鮮紅和艷黃的花。

他看著地鐵站，回想起以前看過的一幅畫。他和帕米拉參觀一家博物館時，看見墻上掛著一幅古老的畫。

帕米拉說：“真嚇人，咱們走吧?！?/p>

那幅畫描繪的是地獄的入口。

地鐵站的入口向下貫穿六十英尺，深不見底。有的乘客升上來，有的乘客降下去，看起來就像那幅畫。

地獄的入口。

有手提公文包、留著短發(fā)的年輕女子，也有背著運(yùn)動包、握著手機(jī)的年輕男人。

而現(xiàn)在，掘墓者手提購物袋站在這里。

他也許是胖子，也許是瘦子，外表一如你我。從來沒人留意掘墓者，而這正是他與眾不同的特質(zhì)之一。

“你是最厲害的一個?！苯虒?dǎo)他的人去年對他說。你是……咔嚓、咔嚓……最厲害的一個。

八點五十九分，掘墓者來到下行電動扶梯的最上面。扶梯上站滿了人，逐個消失在無底洞中。

他一手伸進(jìn)購物袋，用一根手指鉤住手感舒適的扳機(jī)。這把槍也許是烏茲，也許是Mac10小型沖鋒槍，也可能是Intertech科技公司制造的手槍，但重量絕對是十一磅，裝了點二二口徑長步槍的子彈匣，共一百發(fā)。

掘墓者餓得很想喝濃湯，但他可以忽略饑餓的感覺。

因為他是……咔嚓……最厲害的一個。

他向前望去，卻不是看著等待踏上電動扶梯的人潮。扶梯即將載著這些人下地獄。他不是在看成雙成對的情侶，也沒看打手機(jī)的男人，更不是在看在“超級美發(fā)”連鎖店做了頭發(fā)的女人——帕米拉以前總?cè)ツ羌业曜鲱^發(fā)，他也沒看全家老小。他將購物袋抱在胸前，和其他人一樣，好像袋子里滿是過節(jié)的禮物。他一手勾著不明槍支的扳機(jī)，另一只手放在購物袋外面，捧著旁人可能認(rèn)為是在田野超市買的長條面包，很適合與濃湯搭配，一起享用。然而里面裝的卻是沉重的消音器，填裝了礦棉和橡膠緩沖隔板。

他的手表發(fā)出嗶的一聲。

上午九點整。

他扣動扳機(jī)。

連串子彈激射而出，嘶嘶作響，擊中隨著扶梯下行的人流，中槍者應(yīng)聲向前撲倒。嗖、嗖、嗖的槍聲被驚叫聲淹沒。

“哦，天啊，小心！上帝，這是怎么回事，我受傷了！我快要掉下去了！”諸如此類的慘叫不絕于耳。

嗖、嗖、嗖。

失去準(zhǔn)頭的子彈打在金屬與地磚上，發(fā)出可怕的叮當(dāng)聲，響亮無比，而子彈命中目標(biāo)時的聲音則柔和得多。

眾人紛紛四下張望，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

掘墓者也四下張望。大家皺起眉頭。他也皺起眉頭。

沒有人認(rèn)為槍手正朝著他們掃射，反而相信是后面有人跌倒，才引發(fā)了連鎖反應(yīng)，像多米諾骨牌朝扶梯下方傾倒，中彈者手上的手機(jī)、公文包、運(yùn)動背包紛紛掉落，發(fā)出碰撞斷裂的聲響。

短短幾秒后，一百發(fā)子彈已經(jīng)射完。

沒有人注意掘墓者，因為他與其他人一樣?xùn)|張西望。

眉頭緊鎖。

“快叫救護(hù)車，叫警察，警察，我的天??！快救救這個女孩，救救這個女孩！他死了，哦，天?。∩系?，她的腿，看看她的腿！我的寶寶，我的寶寶……”

掘墓者放下購物袋。購物袋底下有個小洞，那里是子彈射出的地方，發(fā)燙的黃銅彈殼則都留在袋子里。

“快關(guān)掉，關(guān)掉電梯！哦，天??！快點兒！快讓電梯停下來，有人被壓住了……”

諸如此類的慘叫此起彼伏。

掘墓者四處看著。因為大家都在看。

然而，注視地獄是件很痛苦的事。下面的尸體成堆，越堆越高……有人還活著，不斷地蠕動掙扎；有人已經(jīng)斷了氣；在電扶梯底部越積越高的尸體堆下，有人拼命掙扎想爬出來。

掘墓者緩緩后退，進(jìn)入人群，旋即不見蹤影。

他擅長隱身?！澳汶x開現(xiàn)場時，應(yīng)該學(xué)學(xué)變色龍。”教導(dǎo)他的人這么說過，“什么是變色龍，你知道嗎？”

“一種蜥蜴?！?/p>

“對?！?/p>

“會變色。我在電視上見過?！?/p>

掘墓者走在人行道上，到處都是人，四處奔逃。有意思。

有意思……

沒人留意掘墓者。

他長得一如你我，也像木雕。他的臉有時蒼白得像清晨的天空，有時漆黑得像地獄的入口。

他慢慢地走著，一面想著他投宿的汽車旅館?；氐铰灭^后，他要重新裝上子彈，為消音器補(bǔ)充粗糙的礦棉。他要坐在舒適的椅子上，旁邊擺著一瓶水和一碗濃湯，坐著休息到下午，然后——如果教導(dǎo)他的人沒有留言讓他停手——他會再次穿上長長的黑色或藏藍(lán)色的大衣出門。

繼續(xù)做同樣的事情。

今天是年終之日。掘墓者來到華盛頓特區(q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