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下午,沃爾夫和我坐在辦公室。平時,我們肯定早就注意到保羅?蔡平這個名字,以及他那狡詐而經濟的復仇理念了,即全面出擊且全身而退??赡鞘鞘辉鲁醯南挛纾牿?,加之我們已經很久都沒什么賺錢的買賣,于是痛楚漸漸襲上心頭。帷幕就此拉開,好戲即將出臺。不過這僅僅是個楔子,還未到正題。
沃爾夫邊喝啤酒邊看書,書是從捷克斯洛伐克寄來的,他正欣賞書中的雪花。我在看早報,一會兒放下,一會兒又拿起來。早飯時我就看過一遍,十一點和霍斯特曼對過賬后,又翻了半小時。此刻,我又在看早報。在這陰雨綿綿的下午,百無聊賴地妄想找到一兩條消息活動活動腦子,免得它干涸。我也看書,但在書中,從來找不到什么金錢和美女,我總覺得書中一片死寂,無非是些陳年舊事,沒什么用,還不如去墳地野餐來得痛快。沃爾夫曾問我干嗎還裝模作樣地捧本書,我說因為文化,他說我還是別找罪受了,文化就像錢,越是不需要,越來得容易。臨近傍晚,我已經把這份早報看過兩遍了,而且這只是份早報,不比書好到哪兒去,我還不撒手的唯一理由,就是不讓自己的眼睛閉上。
沃爾夫似乎被那些雪花迷住了。看著他,我自忖道:“他在與天地角斗。舒舒服服地坐著,看著雪花圖片,他就能頂風冒雪、艱難前行。這就是藝術家,這就是想象力的優(yōu)勢。 ”我大聲說道:“先生,你可別睡著了,太危險,會凍死的。”
沃爾夫翻了一頁,根本不理我。我說:“加拉加斯的里夏特海運來的球莖少了十二頭,據我所知,他從來不補。”
還是沒反應。我說:“弗里茨跟我說送來的火雞太老,沒法烤,不先烘上兩小時軟不了??赡阌钟X得這樣會失味兒??磥硭氖幻婪忠话醯幕痣u真沒法吃?!?/p>
沃爾夫又翻了一頁。我盯了他一會兒說:“看到報上那條消息了嗎?有個女人養(yǎng)了只猴子,那猴子睡在她的床頭,尾巴纏著她的手腕,就這樣睡一晚上。還有那條,一個男人在街上撿了條項鏈,還給失主,失主卻說他從她的項鏈上偷了兩顆珍珠,把他抓了起來。還有關于那本變態(tài)小說的案子,看了嗎?律師問為什么要寫這樣一本書,作者在證人席上說,因為他殺人了,殺人犯都得講講他們的罪行,這就是他的講述方式。真不知道這作者是什么意思。如果一本書臟,它就是臟。怎么臟的,有什么關系?律師說如果作者是想寫一部有價值的文學作品,那變態(tài)點兒也沒什么。照這樣,你還不如說如果我想用石頭砸一只馬口鐵罐,若是砸了你眼睛也沒什么。你還不如說如果我想為我可憐的奶奶買條真絲裙子,從救世軍那兒搶件夾克也沒什么。你還不如說——”
我不說了,他已上鉤。雖然他沒抬眼,頭沒動,坐在桌后那張?zhí)刂拼蟀矘芬卫锏凝嫶笊碥|也毫無反應,但是我看到他的右手食指在微
微搖擺,那是他所謂的指揮棒,我知道他上鉤了。
他說:“阿奇,閉嘴?!?/p>
我一笑:“沒門兒,先生。上帝啊,難道要我一直坐在這兒等死嗎?要不我給平克頓偵探事務所 ①打電話,問他們需不需要監(jiān)視某個旅館房間,或者有別的什么事可干?如果你在房子周圍放桶炸藥,你就得想到遲早會鬧出點動靜。這就是我,一桶炸藥。要不我去看電影?”
沃爾夫的大腦袋向前移了十六分之一英寸——對他來說,這就是重重地點了點頭?!皠毡厝ィR上去。”
我站起身,隔著半個房間把報紙扔回我的桌上,轉身又坐下?!拔掖虻谋确接绣e嗎?”我問道。
沃爾夫又翻了一頁。“這么說吧,”他耐心地咕噥道,“作為類比專家,你真是太棒了。就這么著吧?!?/p>
“好吧,就這么著。我可不想跟你吵架,先生,才不是呢。我只想找到蹺腿的第三種方式,想得我都要崩潰了,都想了一周了。 ”我突然意識到沃爾夫才不會為這個問題發(fā)愁呢,他那大象腿,不管采用何種技巧,也蹺不起來,我決定不提這事兒,換個話題?!拔覉猿终J為,一本書臟,它就是臟,哪怕作者有一長串理由,長得就像這雨天似的。昨天站在證人席上的那家伙是個瘋子,對吧?你說呢?要不他就是想制造頭條新聞,無論代價是什么——代價是五十美元,因為藐視法庭。作為書的廣告,可夠便宜的;今后五十年,他都能在《紐約時報》的文學版買上四英寸左右的版面,這可真算不上夸大其詞。但我覺得那
①平克頓偵探事務所,美國首家私家偵探事務所。創(chuàng)始人阿蘭?平克頓(1819—1884),生于英國蘇格蘭。
家伙是個瘋子。他說他殺了人,還說殺了人就要坦白,所以他才寫那本書,替換了人物和場景,這樣既坦白,又不會給自己招來危險。法官很聰明,說話也挺損。他說就算那家伙是寫故事的,而且身在法庭,也不必扮演宮廷小丑①的角色。我敢打賭聽到這話,律師們一定開懷大笑。嗯?作者卻說他沒開玩笑,那就是他寫書?原因,書中那些變態(tài)情節(jié)不過是附帶一筆,他真的殺了人。于是法官以藐視法庭罪,罰他五十美元,將他趕下證人席。我覺得他是個瘋子。你說呢?”
沃爾夫那結實的胸部一起一伏,長出了口氣。他夾上書簽,合上書,放在桌上,向后溫柔地重重地靠在椅背上。
他眨了眨眼?!叭缓竽兀俊?/p>
我走到我的桌邊,拿起報紙,翻到那一頁?!耙苍S沒什么大不了的。我覺得他是個瘋子。他叫保羅?蔡平,寫過幾本書,有一本叫《魔鬼料理后事》。一九一二年畢業(yè)于哈佛。是個瘸子,這里寫到他瘸著腿上了證人席,但沒說是哪條腿瘸。”
沃爾夫抿著嘴唇?!皶粫?, ”他問,“是說他走路身子斜,你卻解釋成瘸子?”“我不懂修辭,但在我看來,這就是瘸子的意思。”
沃爾夫又嘆口氣,開始醞釀起身動作?!案兄x上帝, ”他說,“時間到了,我不必再聽什么類比和口頭語了。 ”墻上的掛鐘指著差一分四點,他該去溫室了。他站起身,拉了拉馬甲邊,像往常一樣,還是沒蓋住里面皺巴巴的明黃色襯衣。他朝門口走去。
在門口他站住腳。
“阿奇?!?/p>
①英語中,法庭與宮廷為同一個詞,court。
“先生?!薄敖o米爾熱打電話,讓他馬上寄一本保羅?蔡平寫的《魔鬼料理后
事》?!薄八麄兣率遣粫摹呀洷唤?,要等法院判決?!薄昂f。跟米爾熱或巴拉德說,審判一本變態(tài)書,不就為了推廣文學嗎?”他朝電梯走去,我坐在桌邊,拿起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