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要上中學的一段期間,我開始懷疑在我記憶的景象里,母親所砍殺的,是不是父親呢?如果只根據我記憶里的感受,我無法辨別事情的孰先孰后,不過我倒覺得,母親砍殺一個男子的畫面,和廟焚燒的畫面,在時間上很接近,像是接連發(fā)生的。而從母親的樣子,我覺得她似乎并沒有去坐過牢。
這么一來,母親行兇的現場,該只有一個少不更事的我是目擊證人了。那么母親的罪行豈不是還沒有被發(fā)覺嗎?換一種說法,母親不就是完成了現今所謂的“完全犯罪”嗎?是不是母親把父親刺殺了,然后為了毀滅證據,在正殿放了一把火,使父親的死成為葬身火窟?
有時,我瞧著母親握住小朋友的手教他們寫字,或者坐在廊子上搖著團扇,看著身后院子里漸漸降落到草叢上的夕陽,還有洗澡后懶懶地撫摩著泛紅的脖頸看著母親那安詳的臉,忽然會有疑云涌起,禁不住悚然而驚。不管母親裝著如何平靜的臉,終究是隱藏著過去一樁罪行的女人的臉。母親殺死了父親,這是可怕的想象,可是我不能斷定絕無此事。
但是,不久發(fā)生了一件小事,把我的疑惑打消了。
進了中學那一年夏季,我從學?;貋恚吹揭粋€女人坐在廊檐下吸著香煙。華麗的衣服有些地方破了,油膩的頭發(fā)胡亂地束成一把,年紀大約有四十了吧。
“你就是阿末姐的兒子嗎?”
女人把微暴的圓眼瞪在我身上這么問。我點點頭,她便又說:
“我要在這里等她回來。”
好像是感冒了吧,她的喉嚨像纏著繃帶,嗓音沙啞。母親好像是出去了。
我上去放了書包,在房里一角坐下來。那人又不客氣地打量了我一會兒,突然開口:
“你媽媽是兇手,你知道不?”
接著又說:
“她殺了我的老公。跟我老公干了好事,末了把人給殺死了。記得不?不是說,你從頭到尾都看到的嗎?村子里的人都說,你身上濺了好多血。那是我老公的血。”
女人說著這么可怕的話,另一面若無其事地伸過一只手,抓了抓裸露出來的腳。當女人正要開口再說話時,母親回來了。把晚餐所需的東西裝在購物袋里,站在門后,看到那個女人,面色突變,卻也沒說什么就上去,面向那女人落座。
“請問有什么事?”
母親凜然正色地說。
女人微微扭歪了嘴,輕笑著說:
“你呀,可真會躲,不過總算讓我逮著了。你可以瞞過警察,我嘛,可沒那么好騙。我問你,是不是怕我,才帶著這孩子東躲西藏的?”
“我為什么躲?我才沒有必要躲。”
“哎呀,殺了我的老公,還說這種話。”
“那不是我的過錯。警察早已調查清楚,證實過了。那種場合,只好那個樣子。”
“說得好聽!”
女的倏地起身,嗓門也大起來了。母親微白著臉向我說:
“史朗,你到外頭去玩?!?/p>
當母親取出荷包想掏幾個小錢時,女人好像更加被激怒了。把拖鞋一甩,沖到榻榻米上,頓抖著身子說:
“就讓這孩子也聽聽好了。不,問了他,不就可以真相大白了嗎?他可是從頭看到尾的證人呢?!?/p>
“這孩子什么也沒有看到?!?/p>
女人就像要摸過來似的,母親抱住我,避到紙門邊重新坐好。
“而且這孩子還那么小?!?/p>
“看到的,全看到的。不是說警察來到廟里的時候,這孩子渾身是血嗎?這就是啦,他看到了一切。母親把男人拉進棉被里,樂夠了,然后把人家——就是我的老公,干掉啦。”
女人吼叫般地述說著,可是母親沒讓對方說完,恍若從水里無聲地浮上來般地,靜靜地起身。那手里已經握著一把剪刀。
“請你回去?!?/p>
就像回應母親靜靜的嗓音般,剪刀閃露出一道冷光,切過了夕暗。
“請回去,也請不要再來。”
女人似乎沒有料到母親這一著,給震懾住了,立刻收斂了方才的氣勢,不過也還在嘴里嘮叨了一陣,這才冷笑幾聲,用力地關上玻璃門急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