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1)

一朵桔?;?/a> 作者:(日)連城三紀彥


在第三次邂逅的時候,那花在彩色洋燈下,跟整個房間同樣地被染成一片嫣紅。第一次造訪梢風館后兩天,我不是以一個警察,而是以一個客人身份,在那個房間里和鈴繪相見——這是有理由的。

菱田刑警從老板娘、昌子以及鈴繪的話,判斷當天晚上鈴繪接的客人福村謹一郞就是兇手。

據(jù)稱,一錢松并沒有進鈴繪的房間,這樣一錢松的尸首手上,為什么抓著只有鈴繪房間里才有的桔?;兀看鸢钢挥幸粋€。換一種說法,兇案發(fā)生時,身上有桔梗花的不是被害人,而是加害人。當一錢松和兇手纏斗時,兇手八成是在胸口上綴著一朵花,他偶然間抓住了它。這么一想,兇手正是唯一可能和鈴繪房間里的那個玻璃杯上的花有過接觸的人物,除了福村之外,沒有第二人。

福村應該是在一錢松離開后,馬上出了梢風館,從后趕過去,在現(xiàn)場襲擊一錢松,勒殺后把一錢松懷里的五百元奪走。

但是,還有一個問題。

福村有一只手受到火傷,幾乎不能用,這樣的人能夠勒殺一錢松嗎?另外,福村又如何知道在另一個房間里的一錢松有錢?菱田刑警認為可能是福村出去上廁所什么的,路過時在紙門外聽到昌子房間里的交談吧,不過我倒以為在這一點上,鈴繪好像還隱瞞著什么。

我希望能夠在老板娘不在場的情形下,與鈴繪單獨談談,原因就是想弄清楚這一點。我覺得,鈴繪與其說是怕我們,不如說更怕老板娘,我相信只要老板娘聽不到,她會說出更多的話。

我還得說明一下,我之所以卸下眼鏡,還為了遮去稀疏的頭發(fā)戴上帽子,幾乎是化了裝才以一個狎客的身份去接近鈴繪,乃是因為除了自身的職務之外,還有著一份感情的成分在內(nèi)。

在我幼小時的記憶里,一直烙印著一個女孩的影子。我的故鄉(xiāng)是富士山腳下的一個小村落,那時候我的鄰居有個名叫幸子的女孩。幸子就像一個替人家看小孩的姐姐般地疼我,常常捎我,或者牽著我的手去玩。幸子雖然自己也還只是個小女孩,可是我卻牢牢地記得她那雙手,因為經(jīng)常做粗活,所以又粗又黑又大,像個男人似的。如今我沒法想起幸子如何跟我玩,不過有一天早上,幸子突然抱著一只包袱,被一個行商的生意人般的男子帶著,從土堤上離去的情景至今還歷歷在目。我從后面追過去,幸子到了橋邊就回過頭,朝我笑著擺了擺手。我幼稚的心靈里,倒也知道幸子是被賣到令人悲傷的地方去了,可是她那笑,跟往常并無兩樣,是完全開朗的。

我不曉得幸子后來怎樣了,可是那笑容,是幸子留給我的最后一幅畫像,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上,鮮明如昨。自從看到了跟幸子一般年紀的鈴繪,她與幸子的本質(zhì)是悲傷的笑容便重疊在一塊。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把她從那種世界救出來——大概就是這一類年輕人的一種正義感吧。

我打算事后才向菱田刑警報告,因此事前什么也沒說就決定這么做??墒菃为毿袆佑悬c不放心,所以找了個熟悉花街老于此道的朋友同往。我還不懂玩樂的事,在這個案子發(fā)生以前也從未涉足過這一帶,連一個狎客如何進去都不懂,盡管眼鏡和頭發(fā)這兩樣我形貌上最大的特征都遮掩住了,但還是擔心單獨行動會被看出來是警察。

暗灰的暮色里夾雜著斑駁的夕照,六軒端的華燈也開始這里一盞那里一盞地亮起來,我們從現(xiàn)場近旁的后門進了二區(qū)。兩天前走過的路找不著了,在巷道里胡亂繞了一陣,末了竟是沒找到梢風館的建筑,卻先發(fā)現(xiàn)鈴繪其人。我們偶然地在一個轉(zhuǎn)角拐了彎,不料浮現(xiàn)在那兒的一個窗口的面孔正是她。在朦朧的燈光下,她不像別的窗口的女郞,一看男人走過便媚起臉,眼光好像還故意從巷子側(cè)開,滿臉與她那種年齡不符合的慵倦樣子,一把團扇的柄湊到嘴邊,用那兩瓣小小的唇,多么無聊似的咬著。

我那個同往的朋友鼓著如簧之舌,巧妙地替我掩飾,瞞過了老板娘,讓我和鈴繪上到二樓上,鈴繪也沒有馬上察覺出來。她背過身子,在朦朧紅燈光里開始寬衣解帶。

“不用啦!”

她倏地轉(zhuǎn)過了身子,看到我取下帽子戴上眼鏡,這才低低地啊了一聲,好像還記得我。我擔心她會拔腿而跑,不過她坐下去了,眼神定定地盯住我。她的面孔被紅色的燈光與白色的粉雙重地裝扮著,卻仍然存留著還沒有完全成為娼妓的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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