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血色黃昏(31)

血色黃昏 作者:老鬼


送走他們之后,我回到屋里繼續(xù)寫我的稿子。在這最后的日子里,早上都顧不上洗臉,爬起來就寫。所有心思都集中在寫這部草原插隊回憶上了,一個又一個的沖突,一個又一個的打擊,一個又一個的遭遇,有太多的話要說了。

大傻催我快點兒收拾收拾東西??墒牵惺裁纯墒帐暗哪兀烤鸵粋€行李卷兒,幾本書,兩件摔跤衣,四個拳套兒。鋪蓋一卷,捆根繩子就能走。

大傻還勸我洗個澡,免得全身的膻味兒招人罵。但我真不想把這草原的氣味兒洗掉,就讓這些內蒙古的污垢在自己身上多留幾天吧。

平時我很懶,來草原后從來沒有洗過澡,如果比賽臟的話,本人自信能在全高勒罕拿上名次??膳R走前這次臟卻不是懶,而是我舍不得。愿那夏格草的清香,白音得勒石頭山的沙礫,連部馬廄里的馬糞末兒永遠在我身上存留。

原來,大傻看中了我的褡褳,想讓我留給他,所以猛跟我套近乎。但我舍不得自己的摔跤衣,都違約沒給人家小桑杰,又怎能給他。

……

屋里太冷,晚上早早就躺下了。鐘小雪去西烏旗活動她自己的調動,一直沒回來。離開前的這幾天,非常清靜。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用得勒裹著腿,坐在水桶上,又開始伏在小炕上寫。一個上午過去,屁股坐得麻辣辣的。鐵桶中間是空的,很硌。

吃了午飯,我繼續(xù)懷著一股強烈的感情書寫著,盡管這感情不干凈、不美,像一團裹著黃沙的風,吹到哪兒,哪兒就是一層塵土。寫,寫!缺少文學色彩,土坷垃怎么啦?就是要寫。這是一段千千萬萬同代人都經歷過的生活,這是千千萬萬條年輕生命的苦斗!這是我們這一代的青春之歌!

寫,寫!我要讓趕大車的、喂豬的、背石頭的、耪土坷垃的、掄大鎬的,身上有成群“自留畜”的,一群最底層的知青在我的書稿里出現(xiàn)。

寫,寫!草原上的最后一個白天就這樣度過了。

下午,我給運輸連打了電話,對方說后天早上有車,明天就得上團部去。

傍晚。這是我在七連草原的最后一個傍晚。我步行到連部西面的草庫倫處,再看看我們的草原,再看看我所打的石頭。石頭墻一眼望不到邊。我的青春就埋葬在這石頭墻里,有的石頭上還沾著我的斑斑血跡。

石頭,我們打了多少石頭啊!在全連二十多棟房子底下,在場院水泥地下面,在每口井里,在油罐底座,在十幾個棚圈及四十多個糧囤地基上……都埋藏著我們所打的石頭。

輕輕摸著這些似乎生了銹的、略微發(fā)紅的石頭,冰涼,堅硬,它們都是我們用自己骨肉鮮血從巖石上生生給砸下來的。為了打這些石頭,我們挨凍受困,流血流汗,用脊梁背,肚皮頂,肩膀扛,一個冬天穿開嘴一雙新大頭鞋,磨爛兩三雙皮手套……雙手、脊背、小胳膊、肚皮都被磨出了繭子。

現(xiàn)在,我們變老了、變丑了,頭上有了白發(fā),臉上有了皺紋,成千上萬方石頭耗盡了我們生命里最美好的一段年華。我們打下來的石塊兒一堆堆地遺棄在荒野,任憑風吹雨打、塵沙掩埋。

最慘的是我們所干的這一切都隨著兵團解散而成為了廢物,蓋的那么多房子,拉的那么多羊糞磚,開的那么多荒地,打的那么多井,全是白費一場。莫非歲月就把這一切掩埋得干干凈凈?莫非我們這一代人的青春之歌一錢不值?

不,不!借此一隅紙角,我要大呼:

自公元一九六八年大規(guī)模地上山下鄉(xiāng)插隊以來,那奮斗在祖國農村、牧區(qū)、邊疆的一代青年,必將在中國歷史上留下痕跡!這些騰飛于文化大革命之初的紅衛(wèi)兵,歷經坎坷,飽受磨難,已在最底層的煉獄里完成了從打手到普通勞動者的痛苦轉化——他們再也不是只知高喊“造反有理”、四處打人抄家的狂熱小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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