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王連富一點兒也不傻。三連的石頭堆又小又散,裝起來很費事。我們連石頭凈是大塊的,特好裝車。好歹過去認識,抹不開情面,我只好同意。
“別看咱倆干過仗,你小子現(xiàn)在倒霉了,俄也不報復你。哎喲,你把俄打得渾身都是血印子,把俄手指頭咬下一塊肉!嘿呀,你屬狗的哩?”王連富咧著嘴,臉上浮出一絲凄慘的表情說,“你看,你看?!?/p>
我看見他大拇指有一個黃豆大的小疤。
“俄后來是胃病犯了,讓你撿個便宜。說實在的,不看你關進小牢房,整成這個屌樣兒,俄非入價了你!哼,你刺毛,俄還刺毛哩!”
他裝了滿滿一車石頭,大搖大擺地下了山。
我的目標很明確,把所有石頭坑里的石頭都搬上來,之后申請回家探親。
在烈日下干,在大雨中干(雨中干,出活兒,不曬,不流汗),在月光里干,一股兇猛的力氣流射向哪里,哪里的石頭就一塊塊掉下來。我的石頭堆一天一天地增高。塊的、片的、三角的、圓個蛋的,各式各樣的石頭組成一個又一個整齊的方陣。青藍的、淡綠的、褐紅的、泛著斑斑黃點的、包著一層乳白色皮兒的……巍巍一大堆。好欣慰??!這大堆石頭方陣,好似云蒸霞蔚,從稀疏的青草中徒然冒出。
那一塊塊剛敲碎的石塊,新鮮、純凈、纖塵不染,并散發(fā)出淡淡芳香。我一直很奇怪,為什么石頭能冒出香味兒?后來才知道石頭里能提煉出香料。
奮斗了兩個月,手指頭脫了皮兒,腳被砸腫,衣服破碎,紐扣全被扯掉,肚皮被石頭劃出道道血痕,塌了一層膘兒,腳趾甲蓋兒先后砸掉至少三個,攔腰圍的一條麻袋也給磨得稀巴爛……我終于把石頭都抬上了地面。
要知道這一百五十多方石頭是各個坑里最難弄上來的,個個都很大很硬,才剩在坑底,讓我一個人弄。那么老大,你砸?guī)装馘N,它紋絲不動。名副其實的頑石呀,有的有半頭牛大?,F(xiàn)在全都化整為零,弄出了坑,黑壓壓的一片,雄踞山頂。當我雙手抱著最后一塊石頭走出坑時,心甜如蜜。站在石頭堆最高處,用肚皮狠狠一頂,大石頭沉重地砸在石堆上。
躺在干燥的草地上,仰望著湛藍湛藍的秋空,無比酣暢!雙手撫摸著已經(jīng)磨出一層薄繭的肚皮,不由地浮起幾縷憐愛。真沒想到打石頭,肚皮那么重要:裝車靠它,抱石頭靠它,碼石頭靠它……它里面裝的只是涼水、干餅、玉米茬、老咸菜。成千上萬噸石頭就是這肚皮頂出來的。
還有那血管隆起的臭腳丫多么結實耐用!那長滿黑毛的四十二厘米粗的小腿肚子也發(fā)揮了威力!
我相信力量,崇拜力量。能說會道的嘴巴搬不動大石頭,皮金生之類弄虛作假,人前人后兩副嘴臉,玩兒不轉這些大個蛋。錫林浩特那幾個精通跟上面搞關系的聰明之士也同樣不頂。只有力量才能對付得了它們。
力量萬歲!
我的長處是有力氣,可以用力氣達到自己的目標。比如為向黨的四十歲生日獻禮,曾一天砍過四百棵樹,自信也創(chuàng)了全六十一團伐木的最高記錄。
一天背兩方多石頭,小的要上百塊兒,大的也要幾十塊兒。每背一塊兒都要下蹲、摳抱、直腰、站起、走動等十多個動作,那一天就要干上千個動作。難怪這么躺著一動不動是那么舒服。
啪,把鞋甩掉,五個歪歪扭扭的腳趾頭對著藍天。我輕輕地搓著腳趾頭縫兒,快活地哼哼著。
蒼野茫茫,一望無邊的寂靜陪著我打盹兒。
回到連部,向連長匯報了山上的情況。王連長聽說我干完后,十分高興,眼睛閃閃發(fā)亮地說:“好你個林胡哩,兩個月吃一麻袋糧食,不虧!一點兒也不虧!”
記得一九七〇年頭一次打石頭,五個人干了一個冬天才一百五十方。
連長馬上叫文書韋小立給團司令部寫請假報告,并讓我去找趙干事具體商量回家的事兒。
趙干事聽我說要請?zhí)接H假后表示:“這事得研究研究?!?/p>
“可你同意過呀?!?/p>
他詫異地問道:“我什么時候同意過的?”
“那次你上山找我要申訴信底稿時說的,當時王連長也在場?!蔽也幻靼姿钦嫱?,還是有意搪塞。
“哼……”他的大金魚眼警覺地注視了我一會兒,“有這事嗎?我怎么一點兒都記不得了?好,你先回去吧!我請示請示,等有了結果再通知你?!?/p>
我又回到了石頭山。
等了兩個月也沒結果。
逃跑回北京
任務完成后,可以休息一下了。我在破蒙古包里懶洋洋地混日子,終日以吃飯、睡覺為主,干活兒為輔。頭發(fā)又長又亂,手成了黑黑的老鴰爪。趕車的開玩笑說我耳朵里的泥兒可以長出草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