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佐腦袋上落下了一塊禿疤,丑得可愛,匆忙指揮著裝車。金剛無聲地向我點點頭告別(趙干事一來,誰也不敢再和我說話),并偷偷地把一個半導體留給了我。
他們擠在拖拉機上,說說笑笑地下山回連了。山上又剩下了我和貢哥勒。他住在一個坡頂,用哈那桿支起的圓錐狀棚子就是他的窩;我住在山坡下的蒙古包里。我倆,一個牧主,一個現(xiàn)行反革命,盡管同屬階級敵人,彼此卻甚少往來,民族的隔閡,年齡的隔閡,文化的隔閡,都太大。貢哥勒見了我,除了謙恭地笑笑,沒有其他的表示。
夏天的蒙古包,蒼蠅成群,一團一團地圍著鍋碗瓢盆飛舞。有時伸手一抓,就能抓住一兩個。在這種環(huán)境下,不得病沒事兒,一得病就遭了殃。也許是夜里著了涼,或是吃了什么臟東西,我開始拉肚子。原以為抗抗就過去了,沒想到越來越重,一晚上就要拉五六次。發(fā)作時,肚子猛疼,后背發(fā)冷,屁眼兒給拉得火辣辣地疼。偏偏又下起了雨,淅瀝淅瀝,老不見晴。我實在懶得出去了,就拉在蒙古包里的爐灰上??杀阋肆艘蝗荷n蠅,圍著那一片片黃汁兒,快樂地爬來爬去。
可能是不小心,腳踩上了排泄物,弄得枕頭、被子附近都留下一片片黃色的腳印兒。我昏沉沉地躺著,寬慰著自己。等天晴了,再去一連衛(wèi)生室要點兒藥,反正死不了。雨珠順著破氈頂,一滴一滴地往下掉著。幾十個蒼蠅靜靜地棲落在我的得勒上,它們跟飛機一樣,天氣不好,都不再飛。
為了不讓“小飛機”落在頭上,我用得勒蒙住了頭。
也不知什么時候,門響了一下,貢哥勒幽靈般進了我的蒙古包。我躺在他腳下,心想:“這小子干嗎來了?得提高警惕?!眲e看拉了十幾泡了,要動手,也沒他的好兒。
老牧主是來向我要一點兒柴油,點燈用。他看見我的包里臭烘烘,地上滿是稀屎,很是驚訝。
我突生一念,就試探性地問道:“五呼勒(牛)白拿?”
他答道:“白拿,白拿?!?/p>
“一連連部亞布那(到一連去)?”
我想讓他套車送我去一連看看病,因我的牛離包很遠,沒力氣去抓。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點了點頭說:“巴勒拿?!?/p>
外面下著不大不小的雨,很有點兒不好意思。
老頭兒提著一瓶柴油走了。
過了很長時間,也不見他來,心想,可能他的牛離得很遠,不好找,他是不會拒絕自己的。
又過了不知多久,半夢半醒中,聽到了腳步聲。果然,老牧主已套上牛車來接我。我上了車,大氈一半兒鋪著,一半兒蓋住我的身子。老牧主把蒙古包門關(guān)好,然后頭披麻袋片,牽著牛向一連走去。
在連綿起伏的山巒中,一輛孤單單的牛車慢慢地行走著……老頭兒的蒙古靴踩在草叢里,發(fā)出嘎吱嘎吱的響聲。我躺在牛車上,從大氈的縫隙中望著細蒙蒙的雨水,濕淋淋的青草,鮮嫩嫩的白蘑菇……空虛的腦里閃出了一絲詫異:當了現(xiàn)行反革命,竟還有人恭恭敬敬給我牽著牛車!
我不是他兒子,也不是老蒙,而是一個曾用大棒、馬籠頭,“親愛”過他的知青,抽過他,打死過他的狗,給他難過得涕淚俱下。他完全可以找一個借口,比如牛跑了,不幫我這個忙。而他卻沒有這么做。這既出于他的善良本性,也出于對北京知青的敬畏。蒙古老鄉(xiāng)真是老實厚道??!
唉,換了我,如果生病的老爹老娘、一幫小孩兒統(tǒng)統(tǒng)被趕出蒙古包,在嚴寒里凍了半天,自己的狗眼見著被活活打死,自己能不記仇嗎?不可能不記!
貢哥勒縮著脖子,傴僂著身軀,一步一步地悶頭走著。
為什么還不到呢?說是六里地,這六里地為何這么漫長?漸漸地,心里有點兒不自在起來。似乎自己把惡臭的糞便拉在一張老人的臉上——那鐵爐旁不是爐灰,而是一位蒙古族老人的粗糙、干裂、滿是褶皺的臉。
讓人拉著真不舒服。車上并沒有無數(shù)小釘子扎著我,可脊梁背上卻覺得疼。不由自主想起棍子砸在他身上發(fā)出的噗噗響聲。努力不去想它,那聲音卻總是從遙遠的過去傳到耳邊。此刻,老頭兒的蒙古靴沉重地踏在地上,擦著草棵子,也發(fā)出單調(diào)的噗噗聲,與棍子吃肉的呼嘯一樣刺心。
朦朧中,好像看見了一顆老大老大的心臟被套在牛鞅子下面。它肉糊糊的,沒有雙腳卻在爬行,光溜溜的,沒有脖子卻在駕轅。它沾滿泥污、草芥、一抽一縮地蠕動,拉著車向前滾,向前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