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瑪從炭盆里提出一瓶酒,艱難地彎下腰,放在巴夯的身邊:“古爾沁的烈酒,帶給將軍喝的?!?/p>
巴夯沉默著點點頭,表示了謝意,繼續(xù)磨他的刀。呼瑪掀開內(nèi)帳的簾子,就看見床上年老的男人。男人身上裹了一件東陸織造的絳紅色軟絲袍子,敞開的領(lǐng)口里露出依舊結(jié)實寬厚的胸膛。他身上蓋著貂皮,靜靜地仰面躺著。他睜著眼睛,可是眼睛里沒有生氣,眼睛里那塊白翳原本鋒利,如今像是散開了,顯得瞳子灰蒙蒙的。大君從馬上跌下來之后一直是這樣,呼瑪知道他其實還能看見,只不過看不見左右兩側(cè)的東西,只能直直地看向前方,而且也是模模糊糊的。從那以后他就徹底地老了,吃喝都需要人服侍。
大君一直握著床邊女人的手。女人帶著笑,嘴里低低地不知哼著什么歌兒,她一只手被大君扯住了,另一只手摟著她心愛的娃娃,間或扯著臉頰邊的細(xì)辮子。側(cè)閼氏生了孩子以后就瘋了,十幾年了一直是這樣,也不見老,像是當(dāng)年那個頭戴一朵龍血花的十五歲女孩。
呼瑪蹲下身去,給火盆添炭。
“勒摩,你在么?”大君低低地問,雖然他就扣著女人的手。
“我在,我在,我抱著阿蘇勒,吃忽速黑的松仁糖,聽你講故事給我聽?!眰?cè)閼氏笑,“阿蘇勒很乖啊,一點都不哭?!?/p>
“你在啊……”大君低低地嘆了一口氣,“剛才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父親?!?/p>
呼瑪把一塊一塊的炭扔進(jìn)火盆里,紛紛亂亂的火星飄了出來,在空中一閃而滅。
“夢見我父親握著我的手,教我射箭。他的手很大,可以把我整個手都包住,把我抱在懷里,幫我拉開七十斤的硬弓,幫我射死了一頭鹿。
“他一直是那樣,把別人都看做他手里的木偶人,那時候他喜歡帶著我登上北都的城墻,指著下面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說,將來你要放牧我的羊群……
“我很小的時候,他騎著馬,把我放馬鞍前面,帶我去南望峽看海。冬天,那里很多的鯛魚……”
呼瑪不說話,她也伺候過欽達(dá)翰王。她記憶中的欽達(dá)翰王卻并非是那樣溫和的人,他可能因為暴怒而殺死從小一起長大的伴當(dāng),驅(qū)逐自己最心愛的母親,甚至有人說他用鞭子絞死了自己的女兒。她一直以為大君其實是痛恨自己的父親的。
她把炭灰鏟在盆子里,起身要出去。
“呼瑪,”大君在背后說,“把勒摩帶去休息吧,她也很累了?!?/p>
“是,大君?!?/p>
呼瑪上去攙扶側(cè)閼氏,目光落在她和大君握著的手上。大君把手松開了,只是兩根指頭還勾著,和側(cè)閼氏的手指勾在一起。側(cè)閼氏跟著呼瑪站起來,可是也不松手,孩子一樣回頭去看大君。
呼瑪?shù)男睦飫恿艘幌拢骸按缶?,?cè)閼氏午后休息過了,還不急著睡,再說一會兒話吧,新添了炭,這間帳篷里暖和?!?/p>
“是么?”老人低低地說,“勒摩,你累了么?”
“我陪你說話,”側(cè)閼氏認(rèn)真地說,“阿蘇勒也陪你。”
短暫的沉默后,老人的手又扣緊了。呼瑪覺得一陣心酸和茫然,她還記得第一夜側(cè)閼氏和大君同床,大君喝醉了,蠻橫得像頭牛,十五歲的女孩在帳篷里發(fā)瘋一樣地哭喊,聽得人心都揪了起來。就這么二十多年過去,當(dāng)初被強攥住的手自然而然地扣緊了,像是生來就可以融在一起那樣。
呼瑪想大君就要死了。前些日子,巫師拆玄明的骨頭向盤韃天神祈福,說是過了冬天大君的病就會好??墒呛衄敳恍?,青陽部能洞徹神意的人只有大合薩,大合薩來看過大君幾次,他有一次對呼瑪說其實神的心是不可以打動的,不必向神祈求福庇,沒有人聽說過不死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