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湛聽他把“亂世”稱之為“亂仗”，禁不住噗嗤一聲，隨即慌忙低下頭去，躲過石秋瞳眼中射出的利箭。
　　
　　石秋瞳：“那你自己覺得呢，香豬要是真用來打仗，會有什么好處？”
　　
　　唐缺：“回公主殿下的話，我們鄉(xiāng)下人不懂怎么打仗，但是我猜，如果能把香豬馴得聽話的話，肯定很好用。香豬脾氣可暴呢，我十二歲開始養(yǎng)豬，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二十多道傷口才算摸透他們的習(xí)性?，F(xiàn)在我們豬場的豬都還算聽我的話，我每次吹聲口哨，他們就知道自己回圈，再吹一聲……”
　　
　　他絮絮叨叨的還想說下去，發(fā)現(xiàn)公主的臉上現(xiàn)出一絲不耐煩的神情，連忙轉(zhuǎn)回正題：“回公主殿下的話，香豬力氣大，皮糙肉厚的經(jīng)打，跑起來速度相當(dāng)快，牙齒還很利，這些都比馬好用。最重要的在于，香豬身上的味道，尋常的畜牲根本受不了。像老爺家那片草場，里面除了香豬，什么都不敢養(yǎng)。以前試過養(yǎng)馬，方圓四五里之內(nèi)的草都不吃，非要跑到老遠(yuǎn)，聞不到香豬的味兒了，才肯吃東西。”
　　
　　石秋瞳面有憂色：“唉，這可麻煩了。對了，不用每句話都加上‘回公主殿下的話’，沒必要那么拘禮。但我聽說，香豬沒有長力？”
　　
　　唐缺：“是是，回公主殿下的話，香豬的確是跑不長，硬要跑遠(yuǎn)的話，可能會活活累死。聽我家老爺說，以前亂仗的時候，哪國的軍隊都怕真人的香豬，但是真人始終沒有出去打他們，就是因為跑不動。而且香豬還很怕冷，有一年冬天天氣反常，那么暖和的地方居然下雪了，我們草場一共凍死了……”
　　
　　石秋瞳擺擺手：“好了，我知道了。我跟你說過了，別每句話都加上‘回公主殿下的話’。你再說說香豬的習(xí)性吧，越詳細(xì)越好?！?br>　　
　　唐缺：“是是，回公主殿下的話，香豬是只吃草的……”
　　
　　姬承和云湛在一旁聽著，前者百無聊賴，后者聚精會神。但沒過多久，他們就驚訝的發(fā)現(xiàn)，那個說自己名字都要磕巴一下的養(yǎng)豬人，居然開始滔滔不絕起來。他一面講述著關(guān)于香豬的一切細(xì)節(jié)，一面慢慢沉入回憶的氤氳霧氣之中，忘記了公主的高貴，忘記了養(yǎng)豬人的卑微。
　　
　　他回憶起自己在越州的快樂時光，說如果不是那群該死的兵強盜毀掉了他的家園，他也不會千里跋涉到遙遠(yuǎn)的南淮；他回憶那些被搶走的香豬，說自己記得它們每一頭的名字和特征，記得它們各自的習(xí)性和喜好；他說自己從小就沒有什么朋友，只有香豬是他的朋友、兄弟、親人和子女；他說，外鄉(xiāng)人都覺得香豬太臭，聞了就要吐，其實那味道進入鼻腔后，回味會變得很香，而且聞慣了之后，會覺得那臭氣中也包含著某種溫暖的氣息；他說，香豬的香腺只要豬死掉就會腐敗，但老爺從來不許宰殺活豬，說那是從真人那里傳下來的規(guī)矩。
　　
　　他說，于是，每到一頭香豬行將死去的時候，他們養(yǎng)豬人就會輪班守候在豬身邊，在它死亡的那一刻馬上動手取香腺，這一過程可能只有幾個對時，也可能需要等待好多天。每一次，他看著自己親密的伙伴奄奄一息、雙目中流露出求生的渴望，總是難忍心中的悲戚。
　　
　　養(yǎng)豬人的敘述與華美無關(guān)。與其說他是在講給在場的三位聽眾、以及悄立在門外無聲聆聽的姬夫人聽，不如說他是在講給自己。在南淮凝滯的令人窒息的空氣中，在那些華美而空洞的白晝與黑夜里，只有越州草原的過去始終那么富于生機，那么鮮活，讓人暫時忘記憂郁。
　　
　　石秋瞳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眶也有些濕潤。她回顧自己的一生，發(fā)現(xiàn)憂郁的時候遠(yuǎn)多于歡愉的辰光。比較起來，她認(rèn)為，自己的生活也許還不如眼前這個卑賤的養(yǎng)豬人，至少他有過長時期的蒙昧的快樂。
　　
　　也許是心有靈犀，云湛居然也想起了自己少年時代的掙扎與挫折，并且得出了如下結(jié)論：“做個頭腦簡單的人，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