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在陽臺洗手的時候,你看到那些漂浮在水面的草籽。黃黑色的一小撮,像芝麻。大概是來自城市的風(fēng)把它們帶來的吧。草籽以后應(yīng)該會有草戒指吧。你腦海中的草戒指大約有兩種吧,一種是繁花,一種是淺草。說起繁花是和爸爸有關(guān)的,而淺草則是和爺爺有關(guān)。
陽光下看那種花,你會覺得耀眼。花是紫色的,圓圓的一顆,花枯萎時會從最底部開始,一點點發(fā)黃。到了最后,花的顏色就會全部脫落,剩下透明的一顆。至于它為什么叫草戒指,爸爸從來沒告訴過你原因。你只知道它叫草戒指。
那時你三歲。爸爸媽媽還在修城市唯一一條天橋。他們是一個單位的。你有時覺得城市里唯一的天橋就是他們愛情的見證。這樣的見證比你自己還實在。那時爸爸每天很晚回來。怕你餓了會帶你去吃好吃的。他讓你架在他脖子上騎馬馬,晃悠晃悠就出了門。那時你們經(jīng)常去的地方在城市唯一的街上,是一個食堂似的生活服務(wù)公司,取了個一語雙關(guān)的名字,那店叫“津津樂館”。很多小孩子都應(yīng)該記得吧。
那時每天夜晚爸爸都帶你去吃宵夜。爸爸下班晚,但每次都剛剛好,還差十分鐘商店就會關(guān)門。這時,爸爸會給你買一個餐包,也就是南方人口里說的菠蘿包,或者叫菠蘿油,在有些地方也叫酥皮。你怕店關(guān)門,狼吞虎咽地吃。爸爸看到你的狼狽相會咯咯地笑,讓你吃慢點,他會給你買那種一塊錢的“保力津”,也就是現(xiàn)在看起來的那種橘子汽水。也許現(xiàn)在覺得那是再平常不過的夜宵了,但當時我真是感覺幸福要死。我就在那時偶遇草戒指。商店門口的小花槽里中了好多草戒指,紫色的一大片。我總想用手碰碰它。不曉得為什么叫草戒指。那時,道聽途說大人的愛情,傳說結(jié)婚要送戒指,大約就是送這些花吧。
你四歲的時候,爸爸每天要去搶修設(shè)備基本通宵工作,不再給你買夜宵。從幼稚園放學(xué)回來你也開始習(xí)慣一個人站在天橋上看車來人往,風(fēng)景看透,細水長流。你總在想,那是爸爸媽媽的愛情啊。
不過那時候是爺爺陪你。因為爸爸媽媽工作關(guān)系,爺爺每天接你放學(xué)。那時你每天最期盼的就是快快看到爺爺。爺爺一來幼稚園,你就可以走了。爺爺對你很好。他懂很多書,他的腦海里都是中草藥。你把他的藥書當小人書看,看上面各種各樣的草本植物。爺爺曾經(jīng)想開個藥店,但因為不夠自信,未遂。爺爺每天牽著你的手走在路上,會給你唱詩。他看過很多南方詩人的書,把經(jīng)典古詩改成奇怪的唱腔,再用他獨特的口音詮釋出來。那時你很喜歡聽爺爺念詩,感覺像個江湖郎中或是街頭說唱的。爺爺經(jīng)常把你逗樂。
爺爺不像爸爸媽媽。買什么東西都要考慮。爺爺曾經(jīng)在幼兒園門口買了一瓶肥皂水和一只氫氣球。你用肥皂水吹泡泡,你放飛了氣球。爺爺回家后給你做肥皂水。用洗潔精加水混合而成,加糖可以讓泡泡多點,加醋可以讓泡泡大點。你和爺爺有很多趣事。爺爺不會做飯,卻喜歡把掛面做成甜品。爺爺很聽你的話,有一次你把家里抽屜的所有電線拼湊在一切,讓爺爺把電線插到開關(guān)那邊。爺爺竟然遵命去做,結(jié)果砰一聲,一縷濃煙出來。你和爺爺當場被爸爸媽媽罰著面壁思過。
有一段日子。媽媽每天回家都稍微晚一點。爺爺就帶你去附近的中學(xué)散步。那中學(xué)最后也成了你的中學(xué)。那里有一片寬闊的足球場。上面長了很多草。你初中踢球時從來不怕摔倒。草軟軟的,很舒服。你們經(jīng)常在草地上打滾。做高難度動作。下雨的足球比賽是最好玩的了。厚厚的草,球走得很慢。你們壞壞的,經(jīng)常下腳飛踩。草地有不少積水,一個人滑倒,總會連帶好幾個人下水。你們哈哈大笑。那時候的青春,真是飛揚啊。不過四歲的時候,爺爺帶你去草地只是散步。
不知道你有多久沒這樣散步了??梢钥吹綗o邊的草地。遙遠的天邊。云在山頂端,天空蔚藍。慢慢變色。黃昏。夢幻般的嫣紅與橘黃。爺爺走累了會在草地上坐下來。這時你會趴在草地上捉蚱蜢。你就是那時發(fā)現(xiàn)草戒指的。
你看到的草戒指是菱形的,像是草打成的結(jié)。一叢茂盛的草里就會有那么一兩個,里面仿佛有花苞。你自己尋覓,發(fā)現(xiàn)了一個,兩個,三個。好多好多。它們像變魔術(shù)似的平時都隱藏起來,現(xiàn)在卻一下子浮現(xiàn)出來。你拉來了爺爺,和爺爺一口起摘了很多草結(jié)。后來爺爺說,叫它草結(jié),不如叫它做草戒指,那是小草結(jié)婚用戒指,它們直接把戒指戴在身上了。
上面說的那大概就是你對草戒指的所有回憶了吧。你稍微長大一點點,那段日子對草戒指是漸漸淡忘的。偶爾想起來,都是電視里出現(xiàn)的那些情節(jié)。一個男孩子和一個女孩子墮入愛河。他們會天真斑斕地說,和你在一起,每天喝水也甘愿。老掉牙的劇情里男孩子會從約會的公園或者操場地面拾一枚易拉罐的小扣子,假裝是戒指送給心儀的女孩。那時,你就想起草戒指。小草結(jié)婚專用的戒指。
在北京生活的時候,偶爾聽到電臺里放周啟生的《淺草妖姬》,在一個平平無奇的日子,有點柔軟溫暖的風(fēng),你在窗邊玩弄著收音機,一下子聽到如此妖艷的歌,滿腦子頓時不安分起來,周啟生那個音樂的妖嬈可不亞于黃耀明啊。聽著歌曲,一下子覺得用電影獨白來詮釋歌詞會有不同的味道。一個男人回憶過去似的,在空空的房子里念著獨白。天花板低低的,抽風(fēng)機在旋轉(zhuǎn),時光一閃一閃,空氣中的灰塵無意識漂浮。沙啞的聲音說著:“她將半裸的背肌輕放至一片黑沙上,她拉我手使我手臂放低手里走天涯皮箱,而她的咀唇如兩片禁地,似當天天真青年全不懂躲避,我愛上像謎的淺草妖姬?!笨隙▌e有一番味道。
你現(xiàn)在想起一切,只是在猜想。四歲那時,你在草地上尋找草戒指的時候,爺爺在做什么呢?他總是出神地看著一些東西。生活很小說的你,不禁會假設(shè)很多幻覺,妖孽化的,或者傳奇化的。爺爺當時在看什么呢。他像著迷了似的。仿佛丟了魂。通常在空曠的地方,那些單一純粹的背影下,一些東西會不可思議地出現(xiàn),像暗涌。爺爺他會不會真的看到淺草妖姬?還有她手上的草戒指。
有時你在草戒指的幻覺中醒來,又在周啟生歌聲的那些幻聽中沉睡。你在慵懶的季節(jié)中甘愿不醒。耳朵纏綿著音樂墮入愛河。她雖已走,她永躺于我心的那黑沙上。光陰帶走春與秋她半裸的背影依然微香。給今天蒼桑的人妄想的天地,我撲向像謎的淺草妖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