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云霈看著不禁也有些心酸，同時也生出了一分疑惑：溫雅成不止一次提到他有兩個女兒，怎么只有明明一個人露面？

衣箱和旅行包里的衣物，王主席讓溫明明就取走。溫明明卻堅持，要當(dāng)著王主席和韓云霈的面，打開清點。這就顯出她女強人的本色來了，雖在極度哀傷之中，頭腦仍十分清醒，她不能留下話柄，說她從金陵博物苑里提走兩個箱包，里面還不知裝的是什么。衣箱里是溫雅成的換季衣服，也就是韓云霈所見過的幾件，真是別無長物。旅行包里除了換洗衣物，途中點心，帶給愛妻作見面禮的兩方絲綢面料，還有一個舊信封，里面裝了厚厚的一疊人民幣，是他的路費，大約有萬把塊錢。雖說溫雅成平時除了吃飯，很少有別的開銷，但他能攢下這么多錢，還是有些讓人意外。溫明明一聲不響，把那本存折也打開給他們看。存折是以溫明明的名字開戶的，從流水記錄上可以清楚地看出，溫雅成每個月的工資，百分之七八十都進了銀行，除此之外，別無進項；而取出這筆現(xiàn)款后，存折上的結(jié)余只剩一千來塊錢了。

王主席看著也唏噓不已。

韓云霈學(xué)樣，打開了留給他的材料包，讓兩人看，那確實都是溫雅成寫下的文字，沒有丁點廢銅爛鐵。最上面一疊，是喬玉潮的來信。他把這些信遞給溫明明，說，這是你母親的來信，還是你收著吧。

溫明明沒有接。猶豫了一下，她說，還是按爸爸的意思辦吧。

要不，我復(fù)印一份給你？韓云霈想到一個兩全的辦法。

溫明明不置可否。

韓云霈又跟她商量，說想要一件溫老用過的東西做紀(jì)念。溫明明瞥了眼臺燈，說你隨便拿。韓云霈卻選了海碗和湯匙，仍用那方白布包起，壓在材料包上仔細(xì)捧著。

溫明明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捧回那厚厚一疊材料，似乎捧回了溫雅成的一生，韓云霈在傷感之余，也頗有些自豪。像溫雅成這樣飽經(jīng)滄桑的人物，能選中他作為身后之事的托付對象，可見對他非同一般的信任。不僅于此，喬家大院的老人們，也多能在他面前暢開心扉，把那些同家人都未必說起過的陳年舊事，講給他聽，這都證明著他的成功。他們在同樣的環(huán)境氛圍中生活得太久，對所見所聞的一切，感覺早已麻木，是他以對這一切的熱愛，喚醒了他們的活力，循環(huán)往復(fù)的日常生活，從此又變得新鮮，每一天的生命便有了不同的意義。

他曾經(jīng)誤以為，是思雨將他引入了這場變故，改變了他的人生道路。不是的，是他骨子里對于故鄉(xiāng)家園的留戀，人文關(guān)懷的執(zhí)著，決定了這一切。

思雨不過是一個契機。

倘若不是經(jīng)常在老街巷中流連，他完全可能錯過雞鵝巷事件，錯過思雨。

溫雅成留下的材料，大體可以分為三組。一是他在戰(zhàn)犯管理所的日記與筆記，二十六年間，還沒記滿三本日記本，寫得零零落落，而且都是些積極勞動、認(rèn)真改造、脫胎換骨、重新做人的空洞誓言。二是回憶與思念喬玉潮的文字，包括曾在金陵之聲廣播電臺播出的信稿，寫得情意綿綿，感人肺腑。三是他進入金陵博物苑后的札記，工作，生活，交游，思緒，寫在各種紙頁上，只按事件內(nèi)容做了簡單的歸類，仍然夠亂，很可能是為寫回憶錄準(zhǔn)備的材料。在成為錢幣研究專家后，溫雅成也被聘為省文史館館員，收到過要他撰寫生平回憶文章的征稿通知。

韓云霈最看重的就是這第三組，因為人事錯雜，牽涉面頗廣，為他下一步的工作提供了不少素材和線索。有些溫雅成親歷的事件，比如金陵博物苑苑長路遠(yuǎn)蒙冤自殺的場面，令人心驚魄動，不忍卒讀。但韓云霈首先關(guān)心的還是溫明明姊妹近半個世紀(jì)的遭遇，他由此理解了溫明明為什么對喬家大院那樣冷漠。在她落難的時候，喬家大院沒有一個人曾經(jīng)拯之以手。不過，好像也不能單純責(zé)怪喬家的親族太絕情。韓云霈是那個人人自危時代的親歷者，他懂得這種援助會給援助者帶來怎樣的后果。

溫雅成奉命整理古錢卻“破門而出”的成功，對韓云霈尤有啟示。單純盤點喬家大院那些陳年舊事，尤如一枚枚地清點棺材里的古錢幣，就算記下一堆流水賬，也不可能有什么大出息，至多不過是為后人的研究準(zhǔn)備材料。

溫雅成的經(jīng)驗，朋友的預(yù)測，都促使他考慮自己的“破門而出”。

或者，現(xiàn)在就嘗試，利用手中已有的材料，半成品，創(chuàng)作一部文學(xué)作品，像他曾對思雨宣稱的史詩長卷？

直到此刻，史詩長卷對他還只是一種空泛的概念。依他朦朧的感覺，這該是《三國演義》那樣七實三虛的小說，而非《北門橋》那種嘩眾取寵的獵奇故事。然而，就連故事和小說的區(qū)別，他也還說不大清楚，更不用說寫作了。他向一位作家朋友請教，作家說很簡單，急著講完的是故事，不急于講完的便是小說。

那就簡單了。他有的是時間，完全不用著急。韓云霈決定試一試，就從光緒末年，“周明山一進飲水園”的軼事開始，慢慢道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