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只顧指點著信紙說話,沒注意到一位中年女子進了佳佳軒,略一環(huán)顧,便娉娉婷婷地走到了他們的桌邊。直到她在空座位上坐下來,溫雅成才抬眼去看,頓時喜出望外,脫口叫了聲:明明,你怎么來啦?
這就是溫雅成的大款女兒溫明明了。韓云霈悄悄打量,她穿著標準的職業(yè)裝,深開的領(lǐng)口越襯出頸項的挺拔,鵝蛋臉龐,唇紅鼻直,目秀眉清,烏亮的黑發(fā)高高地盤上頭頂,顯得十分精干。像坐在談判桌邊似的,溫明明腰板筆直,略向父親點了點頭,算是回應(yīng),便把目光對準了韓云霈。
溫雅成忙介紹:這位是韓……
我知道。溫明明的左嘴角微微上挑,透出一絲冷笑,《古都晚報》的韓主任,《金陵風(fēng)》的韓助理。韓先生,您覺得這個游戲十分有趣嗎?
韓云霈茫然地望著她,不明白她的意思,更不知如何作答。
溫明明的聲音不高,卻有著很強的穿透力,一字一句直殺到韓云霈的心里:你同喬思雨搞點浪漫,還能算是趕時髦;可糾纏這樣的老人,又有什么意思?
原來她已經(jīng)把什么都摸清楚了,而且一點不給別人留面子。韓云霈明知自己在這場交鋒中,已處于完全的劣勢,仍不甘心就此言敗。他避開思雨不談,直接退守底線,告訴溫明明,訪問這些老人,是他的工作。他希望大家都能為保護喬家大院……
我們家和喬家大院沒有關(guān)系。溫明明斷然截住了他的話頭。我的母親和父親,離開大院已經(jīng)半個世紀。我?guī)缀蹙蜎]進過那個大院的門。喬家大院拆與保,跟我們有什么相干。
韓云霈無法與她爭辯,只好再退一步,耐心地解釋:您的父親,所有的老人,接受我的訪問,都是出于自愿。
他自愿,是因為太希望別人理解他,這種希望被人利用了。你是有文化的人,你說句良心話,一個人真能理解別人?一個人真能被別人理解?這種傾訴,不但達不到他的期盼,還讓他喪盡了人的尊嚴。你能不承認嗎?
韓云霈真還沒遇到過如此犀利的對手,一時語塞。
溫明明緩緩站起身,招呼父親一起走。溫雅成收拾起信件,順從地跟著女兒去了。這一輩子,沒能讓女兒過上平常人的安定生活,反而帶累女兒吃盡辛苦,受盡委屈,讓他深感內(nèi)疚,他不能再惹得女兒不開心。
韓云霈這才緩過氣來,暗想,難怪喬家大院的人,都說這女人“好找不好見”。
從背后看她的身材步態(tài),還真猜不出她的年紀。
范老板這時才湊過來,笑瞇瞇地逗他:領(lǐng)教了吧,女人一有錢,說話都硬錚。
韓云霈沒好氣地說,你也有錢,尊夫人倒沒有脾氣。
沒脾氣比有脾氣更厲害。范思玨冷笑道,你是沒見識過。我們家里,連我媽都被她哄得團團轉(zhuǎn),拿她當個親生女兒,好像我不是親生兒子。
韓云霈見過金德玨,這位時屆中年的女畫家,個子不高,已經(jīng)有些發(fā)胖。范思玨下海,她不肯夫唱婦隨,仍留在藝術(shù)學(xué)院里當教授;雖然沒有課的日子,也常到佳佳軒來,但從不過問業(yè)務(wù)上的事情。她總是穿著件道袍似的寬大衫裙,坐在臨窗的空桌邊,懷里抱著只嬌小的狐貍?cè)?,越襯出她的豐腴。她的眼睛從來不看進進出出的人,別人看她她也視而不見。韓云霈就曾試過,只覺得那一雙丹鳳眼,真是徒有其表,內(nèi)里空空洞洞,像久被拋棄的枯井。
他可不想再見識她的厲害。
韓云霈再次見到溫雅成,竟是在他的遺體告別儀式上。
九月初,溫雅成還給韓云霈打過電話,是報喜訊,他赴臺探親終于可以成行,海峽兩岸的手續(xù)都辦妥了。韓云霈高興地向溫老表示祝賀,祝他一路順風(fēng),夫妻團聚,宏圖大展,心想事成,待凱旋之日,再與溫老作促膝長談。溫老行前一定還有許多工作要準備,他這幾天正好也有點事,就不過來打擾溫老了。
那幾天,韓云霈正在讀那本《傳奇故事》,他覺得南郭渡所寫的《北門橋》,虛構(gòu)成分過重,傳奇色彩太濃,缺少起碼的可信度。很可能作者掌握的資料有限,所以只能靠自己的編造成篇,無論對小說做何種評價,其距離喬家大院的真實歷史實在太遠。實則喬家大院一百多年來的奇人軼事,其豐富與精彩的程度,都遠非生活在當代的南郭渡們所能想見,只須如實道來,就足夠吸引人。按說這事并不是那么緊迫,他也不是被溫明明嗆怕了,他只是覺得,此時溫老身邊一定少不了熱心人,他就沒有必要再湊熱鬧了。
沒想到溫雅成預(yù)定的遠游之日,卻成了他的長行之期。
遺體告別儀式照例在石子崗殯儀館舉行。金陵博物苑訂了一個中廳,但花圈就占了小半場地,中國錢幣學(xué)會、省文化廳、文史館都送了花圈。到場的人也遠比預(yù)想的多,人群一直排到了廳門外面的廣場上。文博系統(tǒng)的人是一撥,以老人居多,有幾位是《古都晚報》副刊的作者;溫明明“金陵布衣”連鎖公司的員工是一撥,以中青年婦女為主,從她們統(tǒng)一的服裝可以看得出來;韓云霈最熟悉的還是喬家大院的老老少少,連八十高齡的喬玉清都到了,更讓他意外的是遇到了喬傳機。這讓他滋生一個奢望,偷眼在人叢中尋找喬思雨,但喬思雨的身影始終沒出現(xiàn)。他回過心神,問喬傳機是不是專程趕回來的,喬傳機回答,也是,也不是。他本已有回金陵的打算,打電話向范思玨探聽風(fēng)聲,恰好聽說此事,也算是天意,就提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