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女人樸素,名字也樸素。光陰流水一般過去了,“梅、蘭、竹、菊”和“葉”們漸漸熬成了婆婆,“霞、玉、芳、紅”和“雪”們就從黃毛丫頭出落得有模有樣兒,出嫁后自然成了人家的媳婦。兩輩子女人不同,修飾“梅蘭竹菊”和“霞玉芳紅”的前綴或后綴可都是“英、翠、靈、秀”和“香”,“鳳、琴、萍、花”和“娟”們更是混跡于兩代女人之中成為通用。
秀娟還是不愿找婆家,眼看三十歲的老女子了,成了蘭英的心病。福元結(jié)婚了,蘭英也就成了婆婆,媳婦子叫紅芳。紅芳嫁過來只有半年,還沒能生出一半個(gè)疊聲疊韻的“慧慧”或“艷艷”,當(dāng)然,蘭英更想抱的是“剛剛”或“強(qiáng)強(qiáng)”,她不放過一切機(jī)會(huì)偷瞧媳婦子的腰身和走路的姿勢(shì),試圖早日看出些端倪。但紅芳自己一點(diǎn)兒也不急,她還沒過夠新媳婦的癮,每天打扮得簇新,跟一幫差不多同時(shí)過門的新媳婦騎著自行車,像群鳥雀一樣在村子里飛進(jìn)飛出,趕集、洗澡、剪頭發(fā);要么就在雨天里聚在誰家的門樓下,手里織著毛活嘰嘰咕咕嘻嘻哈哈。蘭英看不慣紅芳的做派,經(jīng)常在門口或村街上撇著嘴跟“梅蘭竹菊”們說媳婦子的閑話:“看人家今天的這些張狂,沒見過,真是沒見過,咱們那時(shí)候,看不被漢子家打死!”“梅蘭竹菊”和“葉”們就輪番聲討各家的“霞玉芳紅”和“雪”們,--不過嘴上過過癮,因?yàn)槎贾纼鹤右粶?zhǔn)是娶了媳婦就忘了娘的,這個(gè)家要人家小兩口當(dāng)了,人家的光景人家過,咱們也就吃口閑飯說句閑話,閑(咸)吃蘿卜淡操心罷了。
蘭英對(duì)紅芳有宿怨,早在過門前就看她不慣:剛相過親,還沒訂婚就三天兩頭騎著自行車來,一來鉆到福元屋里,兩個(gè)人關(guān)上門半天不出來;訂婚后更是天天來,今天穿件風(fēng)雪衣,明天又燙了頭發(fā),說不盡的輕佻和招搖。紅芳一來,蘭英就反鎖了大門出去串門子,鄰居免不了要問:“剛才門口飛過去的是你家沒過門的媳婦子吧?”蘭英就“撲哧”笑了,眼珠翻到眼角去,做出厭惡的表情來,從牙縫里說:“呼扇扇,呼扇扇,一天扇一趟,她不臉紅,我都覺得沒法子見人!”口氣惡狠狠的,臉上卻藏不住的笑意,可見并不是怎樣深惡痛絕,似乎還有些對(duì)兒子魅力的炫耀。坐在鄰居院子里一張嘴說著閑話,兩只耳朵卻支棱著捕捉自家院子里的動(dòng)靜,一聽見那邊清脆地喊一聲:“姨,我走呀!”趕緊答應(yīng)著小跑去開門。鄰居分明聽見她用親熱到輕佻的語調(diào)說:“娃你走呀,路上慢點(diǎn),讓福元送送你,明天再來啊,姨給你包餃子?!?/p>
福元騎著自行車帶著紅芳從鄰居門口一閃而過,蘭英又從門口進(jìn)來了,笑得彎下腰來,爆發(fā)出幾聲響亮的“哈哈”,又趕緊捂住嘴,沖審視著她的鄰居翻翻白眼,小聲說:“有什么辦法呢,還得裝瞎子,裝聾子,裝孫子!將來落到人家手里,怕不好過哦!”鄰居理解地笑著附和道:“對(duì)著哩,該管的管,不該管的別管,睜只眼閉只眼,社會(huì)不同了,誰家都一樣?!编従铀^的“社會(huì)不同了”是拿封建禮教與現(xiàn)在的新社會(huì)比,“誰家都一樣”是個(gè)省略句,補(bǔ)充完整就是“現(xiàn)在誰家的女子和媳婦子都一樣的開放?!碧m英就滿足了,說:“和我家秀娟那樣本分的你說還有嗎?沒有了,沒有啦!都是些張里張狂的,家里裝不下!”再說笑幾句,就說回家做飯了。笑臉告辭,一背過身,馬上晴轉(zhuǎn)多云,情知人家暗暗看她的笑話呢,在說她女子嫁不出去、媳婦子張里張狂的呢,心里就恨恨地,恨鄰居,恨紅芳,更恨秀娟。
紅芳五月端午前過的門,九九重陽了還是那么苗條,前后嫁過來的媳婦子們都顯懷了,蘭英就有些沉不住氣了。做婆婆的卻不能問到媳婦子的臉上去,就在背后試探著問兒子:“福元,那什么你們還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