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飯的時候,大隊部的高音喇叭里傳出支書金娃試音的“喂喂,喂--”估摸一村子人都支棱起耳朵了,金娃在喇叭里清清嗓子,開始廣播:“全體社員注意啦,全體社員注意啦,吃了飯,都到大隊里來開會,家家都要來,人人都得來,男人女人都得來,娃娃家從今天開始放假,也得來。今天的會很重要,是咱村第一回開批斗大會,公社革委會梁主任要來參加咱的大會,指導(dǎo)我村開展‘文化大革命’的工作,誰要不來參加的,就是反對‘文化大革命’,下一個就批斗他……全體社員注意啦……”
矮子對蘭英說:“看來,你還得去?”蘭英罵道:“放屁哩,我和別人不一樣?”
福元娃娃家玩兒心重,早早跟上矮子去了,蘭英洗涮過,把自己拾掇了拾掇,拉上秀娟來到大隊院里。全村人亂哄哄擠在這里,嘻嘻哈哈說閑話,批斗會還沒開始,革命氣氛就不太高。
一到會場蘭英就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跟別人不一樣,總有人拿眼睛偷偷瞟她,腦袋碰腦袋地嘀咕,見她朝這邊看,馬上就不說了,心虛地沖她笑。蘭英腦子里馬上冒出一句話:“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边@些雪亮的眼睛像探照燈照在她身上,太陽一下子毒起來,曬得蘭英冒了汗,腦袋有些發(fā)懵。她拉拉秀娟的手,想回去,就見一輛綠色的吉普車開進(jìn)了會場,從車?yán)镢@出來一個穿草綠軍裝、戴眼鏡的瘦高男人,紅衛(wèi)兵們帶頭鼓掌,革命群眾就跟著鼓掌。
穿軍裝戴眼鏡的上臺子上坐好后,金娃支書說:“大家歡迎公社革委會梁主任講話。”革命群眾拍完巴掌,那個梁主任扶扶眼鏡,就對著擴(kuò)音器開始講話。蘭英在臺下人群里打量打量梁主任,只覺得心里一陣晃悠。那會兒這個人一下車,蘭英就看見他眉眼熟悉,現(xiàn)在他一張口,一個人就在蘭英心里復(fù)活了,他雖然瘦了些,喜歡皺眉頭打手勢了,蘭英還是認(rèn)出來他就是十幾年前的公社秘書,秀娟的親爸。認(rèn)出這個人來,蘭英不出汗了,身上開始發(fā)冷,真是冤家路窄啊,自己好過的兩個男人,兩個娃的親爸,碰到了一起,一個是干部,一個是特務(wù),這不是冤家是什么?老天爺讓他們在臺上一個批斗另一個,讓自己和兩個娃在臺下看,還要喊口號,這是懲罰自己造的孽啊。蘭英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怎么就造了孽,她手里握著秀娟柔軟的小手,以為自己會后悔,感覺了一下自己的心,卻一點(diǎn)兒也不后悔。然后,一個念頭就讓蘭英打了個寒顫,她想拉著秀娟從人縫里鉆到吉普車那里去,偷偷藏在車后面,叫司機(jī)把那個人叫過來,讓他看看秀娟,再向他說明白長盛戴眼鏡刷牙就是自己讓學(xué)他的,長盛不是特務(wù),是他親閨女秀娟的弟弟福元的親爸,求他看在秀娟的面上放了長盛。蘭英想他不管多大的官,總是個人吧,是人就不能不認(rèn)自己的親閨女,可是蘭英又怕他萬一要帶秀娟走可怎么辦?因此猶豫不決,邁不動腿,一個女人家在場面上還是沒膽子,實在沒那個膽量去找人家。這個時候她又想起了老金菊,如果婆婆子在這里,或許能給她拿個主意,可是自從老支書被砸死后,婆婆子就再也不出自家大門了。偏偏自己也來遲了,尋不見梅子在什么地方,這也是病急亂投醫(yī),梅子這幾年也不是那么和她貼心了,從金娃當(dāng)了支書,梅子就和銀娃媳婦荷花好得不行,雖然和自己也不賴,總是腳踩兩只船。一邊胡思亂想,一邊盯著臺上那個人看,那個人,讓她覺得又親切又陌生,說不出來的滋味。
梁主任擰著眉毛做了三個指示,一是分析了挖出潛伏在革命群眾中間的敵特分子的重要意義;二是指出批斗“黑五類”的革命行動還要進(jìn)一步推向深入,最好當(dāng)場再揭發(fā)一名出來批斗,哪怕向一些工作做得好的村學(xué)習(xí),再抓一名破鞋呢;三是強(qiáng)調(diào)開批斗大會時要注意革命熱情高漲,喊口號要大聲,尤其婦女同志不能在會場上納鞋底子,更不能解開懷奶娃娃。做完指示,梁主任帶領(lǐng)革命群眾喊了幾句口號,說還要去另一個村講話,大家就鼓掌歡送。蘭英眼睜睜看著那個人上了吉普車走了,心里倒松了一口氣,也尋思過來,當(dāng)干部的經(jīng)見的女人多了,有些人“村村都有丈母娘”,不能保險人家還記得自己,還是沒找他好,不能因為自己的私事給領(lǐng)導(dǎo)臉上抹黑啊。后來蘭英就再沒見過那個人,也許升官到蘭英去不了的地方了,也許死了,反正再沒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