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首(3)

我本頑癡:王剛自傳 作者:王剛


   永遠不能忘記2009春節(jié)前夜的那一幕:熱熱鬧鬧一大家子,似曾相識,又恍若隔世,老母親坐在正中,笑呵呵地看著兒子兒媳、女兒、孫女孫女婿,還有被抱在懷里的孫子、曾外孫,按照長幼順序磕頭祝福。
  
  我的洋女婿肯定是第一次見識中國家庭過年的禮節(jié),興奮得不得了。倫敦過來的洋女婿,這回足足地見識了東方家庭的風韻。拍照啊,磕頭啊,十分樂在其中。
  
  我父母都是非常開通的人,家族里沒有什么一定要講究“老禮兒”的說法。然而,我還是在頑強維護著留存的一點點禮節(jié),比如拜年,給長輩磕頭,這一些充滿儀式感的東西。當父親老去,我成為家族的主心骨的時候,我還會帶頭演示這些“老禮兒”--演示這一切的目的,就是讓晚輩看著,讓他們明白“傳承”是怎么回事。
  
  我覺得禮是很重要的,這點形式再沒有,真的不知道還有什么了。這不是保守,更不是矯情,恰恰相反,這是追求心靈上的“溫潤而澤”。
  
  要在往年的話,這個晚上一定要嘮嗑、守歲,樂樂融融一夜。可是這次,我擔心媽媽過度勞累,就吆喝著散了。大家是在歡快的氣氛里道別的:快走,快走!等會煙火爆竹齊放,當心炸著!
  
  熱熱鬧鬧,有說有笑,沒有看出任何一種不祥的兆頭。
  
  我和妻兒剛到家里沒10分鐘,電話就來了,女兒婷婷盡力保持著平靜的口氣,告訴我奶奶又不行了,得馬上送醫(yī)院。
  
  我心里“咯噔”一下:終于快到那一天了嗎?……
  
  媽媽確實是每況愈下,第一次住院的時候,我還在懷柔拍《鐵嘴銅牙紀曉嵐》第4部,不可能天天去看她。每次我到醫(yī)院看她的時候,她總是表現(xiàn)出很灑脫甚至很不耐煩的樣子,總是把“你忙,別為我耽誤了工作”掛在嘴上。
  
  可后來就不一樣了。
  
  越到后來,老人慣有的矜持和克讓就少了,擱下了,沒了。
  
  這種細微的變化,只有當兒子的,才能真切體會到。
  
  第二次住院的時候,她還是心疼兒子為她來回跑,但不怎么說“你忙,少來吧”這一類的話了。
  
  從老人家的眼神,我能看出掩飾不住的一絲焦灼:擔心兒子真的因為忙就少過來了。
  
  我心想:媽媽啊媽媽,這怎么可能呢?
  
  有一天特巧,我中午還喂我兒子呢,下午就到醫(yī)院喂我媽。一老一小,神態(tài),眼神,肢體語言,幾乎一樣一樣的。我也像幾小時前哄孩子似的,柔聲勸道:媽,再吃一口。
  
  一個是88歲的老人,一個是嬰兒。生命的終端和起始。
  
  一切都顛倒過來了。想起一個詞--“反哺”。
  
  我?guī)缀跏翘焯烊?。病人已?jīng)到了下胃管、鼻飼的境地了,藥都吃不下了,除了打點滴以外,藥得通過胃管下去。但是有些流質(zhì)食物還能從嘴進去。我扶她坐起來,在后面弄一些枕頭,然后一勺一勺地,喂我媽媽多半杯橘子汁,特別小心地喂。
  
  喂她橘子汁的時候,護理的小李(一直跟我媽媽的保姆)突然抿嘴一樂:王老師,我喂她就喝不了這么多,你喂的時候你媽全喝了。
  
  每當我輕柔地在老人額頭上吻一下--這是要走開的信號,媽媽的樣子,會顯得特別凄惶。
  
  甚至表現(xiàn)出一種細微的委屈--打點滴的部位有點淤血,得熱敷。我一邊揉著一邊說:媽,不要緊的,你看,不是好多了嗎?
  
  而媽媽微微搖頭,那表情,委屈得跟個小孩似的。
  
  這一揉就是半個多小時呢,我坐的是一個挺不得勁的凳子,揉著揉著,右腿不知怎么的就麻了。我也不敢動彈。媽媽很受用的樣子,一會兒眼睛就瞇上了,揉了20多分鐘了,看她瞇上了,我的手慢慢就放開。
  
  不料這稍微一動,不行了,她的眼就睜開了,巴巴地看著我。
  
  我咧嘴一樂,再接著揉。
  
  要在過去的話,揉一會兒媽媽可能就說:“行了行了,重復(fù)同樣的一個動作多難受啊?!爆F(xiàn)在她卻不吭聲,我就這樣揉。
  
  我表面笑著,內(nèi)心深層的悲戚卻一股一股地沖擊著我的心胸:她的留戀,無助,純粹的狀態(tài),彌留的心境,懼怕的心態(tài),絕望中的掙扎,讓我驚心動魄。
  
  這么多年了,都60歲了,小時候無心,大了,老了,才意識到從來沒有這么長時間地去注視我媽媽這張臉。
  
  這么多年了,就這一次,老人家病在床上,在母親臨終前的留戀和兒子小心翼翼的伺候中,才進入一種意念,就像一本書上寫的,“發(fā)現(xiàn)母親”。長時間地看著媽媽,看著她的五官,仔細端詳,努力通過她的五官,找到過去畫影……
  
  終于,媽媽走了--到這個年齡,還是習慣于用“媽媽”這個稱呼,這樣稱呼她老人家,才有一種在家園的無憂感覺。在北京西郊的回民公墓,安置了她老人家后,看到那彎月亮,慘白的,高懸著,不知為什么,沒有凄惶,反而有一種溫暖的慰藉。
  
  正是:城中日夕歌鐘起,山上惟聞松柏聲。
  
  終于,在陽光之下,我?guī)е鴥鹤尤タ此棠獭鹤雍芏?,看著奶奶的墓碑,一反剛進陵園時的“哇哇”笑鬧淘氣,很安靜,很親近。
  
  這種“通感”真的是很神奇的--記得有一天我頭戴一頂棒球帽,帽檐兒拉得很低。街邊昏暗的路燈下,直到我走近嬰兒車,孩子媽媽和保姆都沒認出我來,孩子卻憑著嬰兒的直覺,發(fā)出“啊啊”的歡迎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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