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二、血肉依劍(1)

孫子大傳 作者:韓靜霆


   
  
  春來秋往,孫武常常惦念漪羅,只是忙于幫助吳王策劃擴大畝制,減輕賦稅,鼓勵農(nóng)桑的國策,忙于征兵,訓練士卒,難得抽身去看望漪羅。派田狄去過幾回,頭一回田狄回來說:“少夫人氣還沒消,把將軍帶去的東西全扔在地上,怎么帶去的怎么回來了?!睂O武唉了一聲,帛女哼了一聲,只好作罷。第二回田狄回來說:“田狄去傳達將軍的意思,請少夫人回姑蘇,少夫人說:‘跟公孫大師學琴還沒有長進?!艺f:‘何時有了長進,再來接少夫人呢?’少夫人說:‘大師琴藝莫測高深,今生也不敢言長進二字?!业溃骸绱苏f來,少夫人就不會回到將軍身邊了?’少夫人又道:‘你家將軍哪里會把個弱女子放在心上?你回去說與將軍聽,休來打擾漪羅。’”這話聽起來,似乎漪羅歸來是無望的。于是又讓田狄三赴羅浮,備車去接,田狄這次回來喜滋滋道:“將軍,將軍,少夫人問你飲食起居,問你胖了瘦了,極盡其詳,有望了,歸來有望了??!只是,恐怕田狄不能代替將軍,有道是解鈴還需系鈴人哪!”帛女在一旁聽了,說:“去吧,去啊,還等什么?我知道將軍心癢難撓?!彼愕蒙峡犊蠖鹊牟?,話里話外不無酸味。帛女自漪羅走后,可以說極盡了溫柔體貼之能事,看看孫武始終放不下漪羅,就發(fā)了一陣呆,嘆息道:“將軍去接漪羅吧,帛女會好好待她的。”
  
  孫武決定到羅浮山中走一趟。
  
  吳王闔閭決定請鄰近的唐國公和蔡國君侯即日來游姑蘇,檢閱三軍。
  
  闔閭道:“寡人約唐蔡兩國君侯同游姑蘇,讓彼等看看吳國兩年的興盛和變化,算得上將軍兵法中的‘伐交’吧?”
  
  孫武:“當然。大王以‘伐交’為謀略,懾服聯(lián)絡鄰國諸侯,來日伐楚何懼后患?何愁兵源不足?”
  
  “將軍是知道寡人的。兩年的時光雖不算久,可是,如今吳戈吳鉤精銳無比,再不伐楚一試鋒芒,寡人手心癢得難受啊!”
  
  “請大王明日看孫武一展鋒芒!”
  
  唐、蔡兩國諸侯如約而至。闔閭的左手拉著淮水上游的蔡昭侯,右手挽著漢水上游的唐成公,顯得親密無間。闔閭心情十分地好,一路車馬浩蕩,步行迤邐,一路哈哈大笑。姑胥繁華,令兩位諸侯目不暇接。出城東南,三百頃稻田,水網(wǎng)阡陌,滿眼稻花,隨風俯仰。距離都城二十里的婁門外,是雞坡墟,是養(yǎng)雞的所在;桑里之東,六畜興旺,牛羊滿圈,號稱“牛宮”。城東五里有養(yǎng)豬的“豬墳”,城東二里有“馬市”,匠門之外,有“鴨城”,越來溪西側(cè),乃是“魚城”。真?zhèn)€是人歡馬叫,魚米富足!吳國的都城在伍子胥的謀劃下,遷徙到姑蘇,避開了強盛的楚國的鋒芒,逼近了比較弱小的越國,在戰(zhàn)略上很是有利,而且,陸路可以馳騁車馬,水路可以搖曳舟船,無論是北上中原,還是西征楚國,南伐越人,都是通暢便達的。伍子胥建造都城時,仔細相看了風水吉兇,從外地運來了土木筑城,三重城垣,小城城墻便寬達二丈六尺,高四丈七尺,雄踞于太湖之濱。吳王闔閭邀蔡昭侯和唐成公登上了高高的吳王臺。吳王敞開衣襟,迎著爽爽的南風,指點著城中街衢和城外煙波浩渺的太湖。他遙望著西,又遙看了北,微微地笑,躊躇滿志。兩位小國的諸侯大開眼界,心悅誠服,連連稱快。
  
  游覽了兩日。
  
  第三日該檢閱三軍了。
  
  這一切都是孫武、伍子胥和吳王闔閭一同策劃的。吳王闔閭采納了孫武富國強兵之策,乃是其“伐謀”的一部分。檢閱三軍,觀兵耀武,又是“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之謀的一個步驟。驍勇三軍,哪里只是給蔡昭侯與唐成公觀看?實際上是展示給天下諸侯的。至于孫武在兵法中所說的“伐交”,經(jīng)孫武和伍子胥說服,闔閭已經(jīng)忍痛舍了親姐姐,把姐姐叔姬嫁給了蔡昭侯,成為蔡侯夫人。蔡侯迎娶叔姬那日,叔姬淚眼模糊,仰天長吁,悲嘆自己成了兄長的禮物,被遠拋到了淮水的源頭。按照禮法,蔡昭侯和叔姬都是姬姓,同姓是不可以通婚的,可是為了建立一種同盟,大王闔閭哪里還顧得了許多?闔閭望著迎娶叔姬的車馬在煙靄中消失,大有擴展了疆土的感覺。他叫人在用以盛水映照面影的青銅鑒上,銘刻了“媵叔姬于蔡,為蔡侯夫人”一行字,他深信史家這一筆,將對日后的會盟諸侯打下根基。果然,蔡昭侯來了,唐成公來了,雖然稱不上會盟,唐、蔡二國諸侯已表現(xiàn)出了誠惶誠恐的模樣。蔡昭侯雖是個小國諸侯,卻藏有許多的世間奇珍異寶,為人懦弱、膽小,終日害怕被大國征伐攫掠,惶惶不可終日。如今有了吳王闔閭成為姻親,也覺得有幾分驕傲和依仗了。蔡、唐二國國君都向闔閭敬獻了寶馬名裘作為見面禮,闔閭一揮手叫人拿過去,滿臉不屑一顧的樣子。蔡昭侯就心里打鼓,不知道吳國君王到底在惦著他的什么寶貝,也不知道他獻上什么寶貝才能討得吳國大王的歡心。
  
  吳王闔閭帶著兩位諸侯巡看水軍。
  
  蜿蜿蜒蜒的吳江在入??谔?,寬闊起來。浪花飛濺,帆檣林立,旌旗蔽日,這便是溪,稱之為吳軍的“船宮”。伍子胥來邀吳王和二位諸侯上船,水軍威猛奮發(fā),戰(zhàn)船列隊。大王所乘的主帥之戰(zhàn)船,船名為“大翼”,寬一丈六尺,長達一十二丈。船上兵丁九十余人。持弓弩的,持長戟長矛的,搖槳的,一個個赤裸了上身,身上全刻著鳥獸花紋。周圍的船只井然有序,伍子胥親自擂鼓號令,舟船齊發(fā),左右沖出戰(zhàn)船兩艘來保駕,其余戰(zhàn)船,叫做突冒的,沖擊如閃電雷鳴,樓船橋船,則快捷輕巧如江中之鯉。
  
  伍子胥在船頭將軍旌麾之下,指揮戰(zhàn)船變幻出各種奇詭的隊形。
  
  水上戰(zhàn)船飛掠。
  
  天上恰巧飛來了一行大雁。
  
  闔閭從侍衛(wèi)手中拿過弓弩,張弓搭箭,一箭射去,正中頭雁。
  
  眾人一片歡呼之聲,稱贊“大王神箭”!
  
  那只中箭的大雁撲動了幾下翅膀,像石頭一般落了下來。伍子胥眼快手快,一躍而起,在半空中接住了受傷的大雁。不料,在他跳躍的時候頭上戴的兜鍪落了下來,重重地砸在船板之上,滾落到了江中。
  
  預兆?
  
  不祥?
  
  伍子胥稍稍愣了一下神,掃了一眼漸漸在江中沉沒的兜鍪。
  
  闔閭不易覺察地皺了皺眉。
  
  伍子胥呈上奄奄一息的大雁:“大王箭法百發(fā)百中,一箭便射中了大雁的咽喉?!?br>  
  闔閭:“但愿寡人射中的不止是大雁?!?br>  
  蔡昭侯說:“天下沒有可以抵御吳國君王之箭的啊!”
  
  唐成公說:“我等今日是大開眼界!伍大夫也是身手不凡。請伍大夫重新戴好兜鍪吧?!?br>  
  伍子胥哈哈一笑:“不礙。別說是落下兜鍪,伍子胥就是頭顱落下,也還是立在船頭!”說罷,又一通擂動鼙鼓,號令水師演習江中水戰(zhàn)。
  
  一排排赤膊的漢子,像鯨魚一般躍入水中,忽而無影無蹤,忽而在江中閃現(xiàn),忽而鳧著水,推著戰(zhàn)船前進。
  
  唐成公看得目瞪口呆。
  
  蔡昭侯拍著手道:“昭侯今日算是知道吳國船軍長于舟戰(zhàn)了?!?br>  
  闔閭嘿嘿笑說:“豈止長于舟戰(zhàn)?二位請隨我去觀陵軍陸戰(zhàn),孫武之兵堪稱天下無敵!”
  
  闔閭興致勃勃地與蔡昭侯和唐成公乘車,奔向?qū)O武練兵之處--嶂山。
  
  嶂山雄踞于太湖之濱,山勢峭拔,林莽蔥蘢。遠望,大山沉靜地隱在層云疊霧之中,走近,才知那山上的方陣里,甲仗塢,揚旗,白旌,到處都訓練著士卒,而藏在山洞里、峭巖之下的奇兵,外人更是難測其數(shù)目。
  
  士卒在山下營寨入口處,攔住了大王及諸侯的車馬。
  
  士卒拱手施禮:“嶂山營地士卒叩拜大王,請大王下車步行?!?br>  
  闔閭尚未答話,唐成公問道:“請問,士卒焉敢見君主而不跪?”
  
  闔閭:“士卒身披甲胄,軍中不跪,是寡人頒布的規(guī)矩。”
  
  蔡昭侯問:“君王到此,難道也得棄車步行?這也是您給自己立的規(guī)矩么?”
  
  “這是孫將軍給寡人立的規(guī)矩,哈哈,怎么?下車吧!請。”
  
  二位諸侯只好下車步行。
  
  唐成公、蔡昭侯所看到的練兵場面,絕非預先設計好的百戲表演。從山腳到山上,正在操練的士卒根本沒有接到停下來恭迎大王的命令,沒有專門列隊做某些規(guī)范的表演動作,更沒有從士卒中挑選一些精兵來給二位諸侯看。一切如實戰(zhàn)一般,駕馭戰(zhàn)車的,揚起沖天煙塵,步兵緊隨其后沖殺,驃騎兵策馬飛馳,演習奇正分合,那些正在忘我地進行短兵相接訓練的,身上的兕甲,頭上的兜鍪,手中的戈、戟、斧、鉤,全都是戰(zhàn)場上實用之物,兵器雪亮的鋒刃在揮掃之間,寒光閃閃,令人發(fā)怵。
  
  闔閭問唐成公:“敢問成公以為寡人的陵軍如何?”
  
  唐成公說:“驚心動魄,我看到血光了!”
  
  闔閭說:“唔,成公并未看到血光,血光乃是成公的想象。來人!傳話給孫將軍,就說唐成公要看到血!”
  
  唐成公驚惶失措:“這……”
  
  唐成公的話還沒說出來,早有人騎馬飛奔到甲仗塢的演兵場,傳達大王闔閭的命令:訓練要見血!
  
  血?
  
  如何在訓練場上見到血?
  
  自相殘殺嗎?
  
  唐成公和蔡昭侯心里打鼓。
  
  闔閭也不知將會發(fā)生什么事情,他的臉繃了起來,嚴肅而又嚴峻??伤麤Q不會改口的,也決不肯丟了面子,他什么也不說,定定地望著正在演練的軍隊,立在碩大平滑的將軍石上,等待著自己軍卒流血的時刻的到來。
  
  孫武向軍隊發(fā)布了命令。
  
  鼓聲大作。
  
  這回是車騎步兵的縱隊演練奔走了,頃刻之間,數(shù)千士兵浩浩蕩蕩開了過來,正是孫子兵法中所說的“動三軍如動一人”的境界,三軍凝固成一個整體,快速移動,氣勢咄咄逼人。
  
  就在勇猛精銳的士兵經(jīng)過大王闔閭面前的時候,第一輛戰(zhàn)車上的將軍吼了一聲:
  
  “刃加在肩上!”
  
  士兵們大聲呼號著,手中豎舉著的鋒利無比的長戟和長戈,忽然全部砍了下來。后面士卒的兵刃,落在前邊士卒的肩上!一時間,血光透過征衣,迸濺到士兵的脖子上、臉上,形成一條血的潮流,血的巨龍。看上去,血紅的太陽也似乎在這一剎間破碎了,落在隊伍之中。后面士卒的兵刃落在前面士卒的肩上之后,不肯再拿起來,好像那鋒刃還在向血肉深處切割,好像是不割斷了骨頭不肯罷休。唐成公和蔡昭侯看得瞠目結(jié)舌,令他們驚懼不止的,乃是肩上流著血的士卒,沒有一個人的臉變了色,沒有一個流露出半點的痛苦,沒有一個哼一聲,也沒有一個倒下去,所有的人都執(zhí)著地一往無前。這支對于死亡和流血完全不在乎的隊伍,不僅人人具有生理上頑強的承受力,而且,這種精神上的承受力,這種勇猛、果敢和孔武,這樣的性格,這樣的紀律,這樣的訓練方式,兩軍陣前,不消說戰(zhàn)斗,就是如此這般地整隊而過,也會令敵人聞風喪膽的。
  
  闔閭一邊看著自己的隊伍,一邊用眼睛的余光瞟著二位小國之君。
  
  他心里很得意。
  
  第一輛戰(zhàn)車上的將軍,左肩上也滲著血,橫著戟。
  
  蔡昭侯說:“這便是孫將軍孫武么?”
  
  闔閭:“不。是將軍夫概?!?br>  
  第二輛戰(zhàn)車上,將軍的左肩也一樣被鮮血浸透。
  
  蔡昭侯:“這位是--”
  
  “將軍伯嚭?!?br>  
  第三輛戰(zhàn)車馳來了,戰(zhàn)車上立著一位身材剽悍,臉色青白的將軍,才是孫武。
  
  他的兩肩上皆是血!
  
  當然,他是主將,在士卒流血的時候,他不吝惜自己的鮮血。究其實,這是一場“心戰(zhàn)”,是孫武對士卒的一次心理素質(zhì)訓練,更是在攻取戰(zhàn)勝兩個楚國周邊國家君主的心。
  
  演練一畢,闔閭喚孫武前來說話。
  
  孫武兩肩的血已經(jīng)凝結(jié)成了紫的血塊,風塵仆仆,但溫文爾雅地向兩位諸侯見了禮。
  
  闔閭道:“將軍辛苦了。士卒肩上一刃,將軍肩上兩刃,這便是將軍兵法上說的‘對待士卒如同嬰兒,一同赴湯蹈火;對待士兵好像愛子,可以一起去死’??!”
  
  孫武說:“大王所言極是。今日不過小試鋒芒。臣聞唐國君王前些時曾經(jīng)到楚國去朝貢,未知是否確有此事?”
  
  唐成公一驚。
  
  闔閭道:“寡人得到通報,確有此事?!?br>  
  唐成公在發(fā)抖。他知道吳國一向以楚國為大敵。
  
  孫武:“敢問吳國與楚國的軍隊孰弱孰強?”
  
  唐成公在琢磨如何答對。
  
  楚國有軍隊數(shù)十萬,吳國軍隊不過三萬。
  
  唐成公終于找到了說辭:“楚國的軍隊十不當一,吳國的士卒以一當十。今日親眼得見孫將軍治軍,實在是心悅誠服?!?br>  
  唐成公出汗了。
  
  蔡昭侯聰明,靈機一動,把孫武拉到一邊,再語道:“孫將軍,小國之侯,實在沒有什么獻給吳國君王的,我想把姐姐大孟姬敬配吳王,不知吳王可接納否?”
  
  闔閭忽然在一邊問道:“你們在商量些什么?說與寡人聽聽。”
  
  孫武笑說:“蔡侯有一件世間奇珍異寶想敬獻給大王?!?br>  
  闔閭:“哦?什么寶物?”
  
  蔡昭侯:“我的姐姐大孟姬,愿以侍奉吳國君王為終生之大幸。”
  
  闔閭開懷大笑:“?。?!哈哈,如此說來,吳國和蔡國可是親上加親哪!”
  
  ……
  
  吳江與嶂山演兵,威加于唐蔡兩國諸侯,昭示于天下諸侯國,吳王闔閭心里十分痛快,當晚,便召孫武與伍子胥進宮,共商伐楚大計。
  
  闔閭說:“破楚之功,非寡人莫屬。寡人準備征討楚國,二位賢卿以為如何?不會再以時機不到來推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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