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落雨的時候,孫武信步走進了要離造酒的小作坊,撲面是醉人的酒香和蒸騰的白霧。十幾位大漢赤條條正在發(fā)酵的糧食上踏,像踩著云彩。一個個漢子鋒棱突起的肌腱,閃爍著油光,嘴里呼嘿地叫嘯。孫武饒有興致地看這力的舞蹈,覺得陶然,一時,竟也挽起褲管,和那些漢子們一起去踏,踏得出了一身的透汗,痛快淋漓。
要離跑過來,叫道:“哎呀孫先生,你怎么……快,朝中有人來訪你?!?br>
“是伍子胥來了么?”
門外的伍子胥應(yīng)聲而入。
兩人互相見了禮。伍子胥說:“長卿先生,莫非你能神機妙算么?真是奇怪得很哪,你如何得知是子胥前來拜會呢?”
“我哪里會什么神機妙算?孫武不過一山野村夫而已。誰不知道伍子胥要把天下之士一網(wǎng)打盡,不是你又會是誰呢?誰又會有這番踏破鐵鞋的執(zhí)拗?再說,伍子胥過昭關(guān),一夜白了頭,你這白頭發(fā)乃是天下聞名,這就更沒錯了。孫武候你多時了?!?br>
伍子胥哈哈大笑,笑得消盡了一路的疲勞,忙又引見大夫伯嚭。孫武就請二人在旁邊的酒窖里席地而坐,侃侃而談。要離和他的老婆剎女送了酒來,伍子胥舉著盛滿酒的角,目光從角的邊沿上滑過去,看這孫武:一身布衣帶著汗氣和酒香,青白的一張方臉,五官突出,帶著許多的書卷氣,全然不把叱咤風(fēng)云露在外頭。那臉越喝酒是越顯得白,不知酒消化到了何處。高大魁偉的身軀,坐在那里項背溜直,靜靜地望著他和伯嚭,平和地聽,平和地說,平和之中顯得愈發(fā)深不可測,不知胸中藏著怎樣的韜晦。這人又是如此自然,飄逸,混跡酒工之間,出汗便出汗,斟了酒,舉角就一飲而盡,全不做作。
要離的妻子剎女說:“實在得請諸位恕罪,鄉(xiāng)野小小的酒坊,哪敢想到有伍大夫你們來呀,下酒連個豬蹄也沒有?!?br>
要離說:“這有何難?難得吳國名流在小人的酒坊一會,你們?nèi)舨幌訔?,待我割了身上的肉,給你們下酒!”說畢,便要去捉刀。
三人忙叫使不得。
伍子胥望望瘦小干癟的要離,朗朗笑道:“如若割身上的肉下酒,我的肉比你的還要多些?!?br>
孫武說:“人肉我是不吃的。要離,快些到市上弄些酒菜來。”
要離遵命而去,一溜煙跑掉了。
伍子胥道:“今日拜會孫先生,適逢先生不在家,尊夫人給我們出了些謎來猜。扔了一枝蓮蓬,蓮子卻不熟,未知何意?”
孫武說:“家婦竟然斗膽在二位大夫面前做些小兒之戲--蓮蓬是說‘子在里面’,我孫武并未遠(yuǎn)行,蓮子未熟,意思是時機還不到?!?br>
伯嚭:“還算讓我們蒙對了??墒呛髞戆验T開了一條縫兒,實在費猜詳,還得就教于先生?!?br>
孫武微微一笑:“二位奉大王之托,網(wǎng)羅天下賢士,可是為了求得復(fù)興吳國之策?”
伍子胥:“當(dāng)然。”
孫武說:“孫武閉塞,卻也耳聞目睹,吳王闔閭立而為王以來,坐的地方不鋪兩重席子,行的舟車不加雕飾,住的宮室不求華麗美觀,吃的食物不求味美,戒奢求儉,雄才大略。又知伍大夫為圖吳國霸業(yè),修城郭,設(shè)守備,練士卒,廣積蓄,這已是振興氣象,興國之大策了,孫武不過獻一小計,以解大王燃眉之急,心腹之患?!?br>
伍子胥說:“孫先生請快講,何為大王心腹之患?”
“專諸已將王僚殺死,王僚的兒子慶忌率領(lǐng)軍隊逃到楚國,被封為爵士。慶忌勇冠三軍,遲早要歸報殺父之仇,豈非大王心腹之患?為此,孫武才獻此小計,這不過是個字謎而已?!?br>
孫武起身將酒窖的門打開了一條縫:“你們看--”
夕陽最后的光線闖了進來。
說是字謎,伍子胥和伯嚭恍然大悟。
伍子胥蘸著酒在手心寫了一個“間”字。
伯嚭也蘸酒寫了一個“間”。
孫武一手攥著伍子胥,一手拉著伯嚭,哈哈大笑:“英雄的見解總是一樣的?。 闭f著,忽然滔滔不絕說起兵法,激動起來,“明君良將,超人智慧,可稱之為先知。先知,并非祈禱神鬼,并非以經(jīng)驗推斷,并非照搬往昔之戰(zhàn),必須從得知敵情的人那里得到。這便要使用間諜了。用間之計,有鄉(xiāng)間、內(nèi)間、反間、死間、生間五種。間諜的選用,關(guān)系最親,賞賜最厚,任務(wù)最秘密。間諜之計無所不用,這是最微妙的事情哪!既然那慶忌擅于用兵,勇武過人,既然吳國初興,還在休養(yǎng)生息,最好的辦法就是指派間諜,打入慶忌身邊,探得最機密的軍情,使我們相機而動,伺機破之?;蛟S,間諜抓住機會取了慶忌首級,一了百了,何患之有?”
伍子胥和伯嚭連連稱善。
這回是伍子胥拉住了孫武的手:“請孫先生隨我晉見大王,當(dāng)委以千軍萬馬,吳國破楚指日可待了!”
孫武:“不可。蓮子未熟。”
伍子胥說:“長卿,我聽你論此用間小計已經(jīng)是豁然洞開了,來日還要聽你宏論治軍大策呢。大王正如饑似渴地等著你呢,如此雄才大略豈能在汲水灌園中消磨?不是說‘若作酒醴,爾惟曲蘗;若作和羹,爾惟鹽梅’嗎?釀酒沒有酒曲做引子不行,煮湯沒有鹽來調(diào)味也不行,吳國這一巨甕之酒,鼎鑊之羹,等著先生的手段呢!”
伯嚭:“孫先生請上車吧!”
孫武平靜下來,說:“不不。就說釀酒罷,或秋天貯藏冬天發(fā)酵,或春天醞釀夏天成酒,時候不到都是不行的。孫武暫獻這一小計,為君王掃去浮云,晉見大王之日,俟我著完十三篇兵法不遲?!?br>
伍子胥:“是否要大王親自來迎?”
孫武笑而不答。
伍子胥:“也罷,伍子胥和伯嚭大夫這就回去奏明大王,大王定會禮賢下士的?!?br>
伯嚭:“也好。我們就此告辭?!?br>
孫武:“請稍等。剛才說到用間之計,我這里已經(jīng)物色好了人選。”
伍子胥:“哪一個?”
“要離。”
要離?就是那個干瘦如柴,三根筋挑著頭顱的家伙?
伍子胥和伯嚭面面相覷。
要離的老婆剎女卻放聲哭起來:“孫先生推舉我夫,我夫必死無疑了!我的死期也到了??!”
孫武無動于衷,別了伍子胥和伯嚭,飄然回他的田園去了。
闔閭見到伍子胥帶來的這位干猴兒一般的要離,心里十分惱火,陰森森瞟了伍子胥一眼,耐著性子,坐在粗硬的席子上,低頭讀書簡,把竹簡弄得很響:“伍大夫你還有什么事情要說嗎?”
伍子胥:“臣舉薦的勇士要離等著回大王的話呢?!?br>
闔閭:“不必了。”
闔閭欲走。
要離匍匐向前,攔住闔閭?cè)ヂ罚骸按笸趼?!?br>
“你有話去和伍大夫說去吧?!?br>
“大王讓勇士一直匍匐在地,不怕天下人心寒嗎?”
“噢?--你就起來?!标H閭不耐煩。
要離立起,挺胸凹肚,做出一派英雄氣象:“臣從吳國東邊,千里遷移到國都附近,就是要效力于大王的。大王的心腹之患難道不是逃亡在楚國的公子慶忌嗎?殺慶忌者,舍我其誰?”
闔閭?cè)滩蛔」笮Α?br>
“大王看不起我要離?”
闔閭止了笑:“非也。寡人是說,那慶忌單手能捉住天上飛的燕子,雙手可以掐死山里的熊羆,有萬夫不當(dāng)之勇,你……”
要離:“是呵,表面上看起來,要離瘦小無力。迎著風(fēng)就把我吹得凍僵了,背著風(fēng)就把我吹倒了??墒牵笸跞绻湃?,要離是什么事都干得出來的!”
闔閭:“難道吳國沒有人了不成?”
要離臉憋得通紅:“大王,要離雖瘦小,卻從不肯受辱,哪怕大王,也不能侮辱我!”
伍子胥忙上前:“要離,休要放肆!大王,念這市井細(xì)民無知,請恕罪。”
闔閭忽然哈哈笑起來:“唔,寡人沒料到你要離這般剛烈,哈哈,我倒要見識見識,你說你可以結(jié)果慶忌性命,且說你有何計?”
“計的名字叫做用間?!秾O子兵法》說,派間諜到敵軍中去,是世間微妙之中最微妙的?!?br>
伍子胥:“《孫子兵法》,就是臣對大王舉薦過的隱居之士所著?!?br>
“你讓要離說!”闔閭打斷了伍子胥的話,“那慶忌可是聰明人,再說又有專諸刺殺他父親的教訓(xùn),怕是不等舉事,你就立即死于非命了?!?br>
要離已經(jīng)被將得幾乎要跳起來:“大王休要長那匹夫志氣!小人聽說沉迷于妻子之色,不能為君王做事,為不忠;留戀于安樂窩兒,不能為君王分憂,為不義。請大王剁了我的右手,殺了我的妻子,造成要離和大王您有血仇的假象,看慶忌信不信我,看要離能不能近慶忌之左右?”
闔閭忽然和悅了:“伍大夫,你看,嗯?呵呵,有點意思?!?br>
伍子胥頷首:“大王不妨一試?!?br>
闔閭這回是仔仔細(xì)細(xì)而又和藹慈祥地看著要離了。他很開心。為要離這個不起眼兒的市井小子說出一番狂話開心,也為周圍人等想著為他除去心頭之患開心。他自然不敢相信這個風(fēng)一吹就搖搖擺擺的小東西,能夠刺殺了萬夫莫敵的慶忌。可是既然這個小人兒敢于奉獻了一只右手和結(jié)發(fā)妻子,肯于家破人亡,這番忠誠是絕對應(yīng)當(dāng)表彰的。世有專諸刺殺王僚,才有他闔閭登上殿堂。世有要離,也說不準(zhǔn)就醫(yī)了他的心病,除了慶忌!這當(dāng)然不妨一試,舉手一揮而已。他剛剛經(jīng)歷了氣惱,煩躁,輕蔑,興致勃勃,一直到開心的一個情緒過程,他為自己有效的激將法,竟然在頃刻間激得要離砍手殺妻都在所不辭,感到十分地滿意,甚至沾沾自喜。他想他沒有看錯,這個要離可用,當(dāng)然是一次性使用。而那位伍子胥也可用,當(dāng)然是要重重復(fù)復(fù)使用的。他盡量表現(xiàn)出對伍子胥的寬宥、親切和信任,可是越是信任就越要精細(xì)。他知道伍子胥處心積慮要發(fā)兵攻楚,以報私仇。伍子胥推出了孫武和要離,推出這“用間”之計的同時,就極力鼓吹,要他以王者之尊親率大軍遠(yuǎn)征楚國。他對此暗暗一笑,并不戳破伍子胥的私心,也不會采納。他采納的僅僅是一個刺殺慶忌的計劃,舍了無關(guān)緊要的要離,不費一兵一卒,這對于他來說乃是上上之策,何樂而不為?
伍子胥十分滿意地看著要離的表演告一段落,剛剛大王闔閭的目光和語調(diào),讓他的手心里出了黏黏漬漬的冷汗。假若闔閭不聽要離之計,那么,他難免落下個以此市井無賴戲弄君王的罪名,至少要失掉君王的一些信任。他知道伴隨君王實在就是陪著老虎睡覺,處處得察言觀色小心伺候,不得閃失。復(fù)興吳國,君臣一致;然而是否發(fā)兵攻破楚國,為他雪恥報仇,那得看闔閭是否高興,是否愿意,是否覺得有利。他忽然間明白了,孫武拒絕立即晉見大王,是深謀遠(yuǎn)慮。孫武必須由他伍子胥推薦,伯嚭大夫?qū)τ诔卸嘁粡娝扑约旱娜税蛋祼澣蝗羰?,并不熱心,這一點,伍子胥明白。由他伍子胥推薦孫武,又得讓君王自己覺得這個孫武是非請出山野不可,才算是蓮子熟了,酒發(fā)酵到了時候,水到渠成,人盡其才。當(dāng)然,要離這個干柴般的東西,是至關(guān)重要的一顆棋子兒。要離這招棋乃是只可勝,不可敗的,這一點,孫武恐怕比伍子胥更明白。他相信孫武推出要離,是不會錯的。這并非是憑著直覺。尋訪孫武途中那些撲朔迷離,那些讓他頗費心機去猜的謎,已經(jīng)讓他感到這位遲遲不得一見的人物非同凡響,神秘而神奇了。待到一見,那人的平和安靜,又令他急于猜度孫武內(nèi)心的韜晦和城府。到了談?wù)摫ǖ臅r候,孫武疾走于酒窖,激動而雄辯,他知道這人是決不甘于寂寞的了,不然為何從齊國遠(yuǎn)道而來?雄心勃勃的孫武,是個大謀略家,伍子胥是心服口服的。孫武暫且退隱一步,推出個要離,怎么會不是深思熟慮的呢?要離既然是孫武在吳國的第一支箭,開弩必須是響箭。他后來知道這要離雖然外貌瘦弱,人卻勇武,據(jù)說有一惡鬼要殺掉他,他故意開了窗開了門,夜里躺在床上靜等。當(dāng)惡鬼把刀放在他脖子上的時候,他連聲叫快些。惡鬼也怕惡人,讓他給嚇跑了。要離果然沒有叫他失望,真?zhèn)€是置生死于度外!
大王闔閭?cè)ダ艘x的手,像牽著一個小孩兒:“卿真是天下最忠最義的勇士呵。來來來,寡人設(shè)宴款待你。”
要離:“謝謝大王,不必了。”
闔閭:“吃了酒,寡人一定照你的意思去做的。”
要離:“事不宜遲。”
伍子胥:“現(xiàn)在就砍?”
要離:“砍。說砍便砍,不必啰唆?!?br>
伍子胥:“你潛入楚國,取得慶忌信任之后,當(dāng)把機密軍情迅速送來,不得誤事。大王這里將整飭兵馬,隨時準(zhǔn)備攻破楚軍,消滅慶忌?!?br>
闔閭:“不,寡人只要慶忌性命?!?br>
伍子胥心里一動,迅速看了闔閭一眼。
闔閭毫無表情。
要離:“還等什么?”
闔閭:“伍大夫,遂了勇士的愿吧?!?br>
伍子胥應(yīng)道:“臣遵命,”輕輕一笑,旋爾怒目圓睜,大叫,“來人!把這在大王面前不知上下尊卑的小人拉出去,剁了他的右手!”
兇神惡煞的武士們沖進來,輕而易舉地反剪了要離的雙臂。要離在被推出去的剎那,最后看了一眼闔閭,是訣別的意思。
闔閭微微地向他頷首致意。
剁掉要離的手并不費事,武士手中的斧子一落,喀嚓一聲,就完事了。
行刑是在姑蘇城的一個十字街頭,要離斷了手,流血不多,說不上血肉淋漓,他本來就沒有多少貯藏。只是那只孤零零被拋棄了的失去依憑的手,蒼白青紫,沾了許多的塵土,臟兮兮地被丟在十字街頭,那個痙攣的樣子,市人看了觸目驚心,都繞著走。
一切都干得利索、快捷。斷了要離的手,將要離放回。要離托著血淋淋的斷臂尚未到家,已見伍子胥率兵去結(jié)果他的妻子。剎女自知活不成,早已用三尺白布懸梁上吊了。伍子胥命兵丁將剎女的尸體當(dāng)街焚燒,骨灰柴灰灌了一街。要離假意躲藏,待灰飛煙灰,夜深人靜,他跑出來,伏在街頭,痛哭連聲。
這是真哭,不是偽裝。
與此同時,孫武館舍里琴聲繚繞。
孫武洗手焚香,面北而坐,置琴于幾上,與大樂師公孫尼子共同探討琴藝。孫武撫琴,彈了一曲《金石操》。
公孫尼子說:“長卿今天是怎么了?”
“怎么了?怎么也沒怎么?!?br>
“今天長卿的彈奏,公孫實在不敢恭維。”
孫武:“為什么?或許公孫先生覺得琴是不該這樣彈的,我有些破格嗎?不知先生是否意識到了,我的琴音有鐘磬之聲,鏗鏘雄壯,鐘磬象征將軍,磬音令人想起戰(zhàn)死疆場之忠烈,絲竹的聲音,讓人廉明正直。孫武乃集金石絲竹之大成于七弦之上啊……”
公孫尼子笑:“好了好了,我聽你的琴聲有一種壓抑不住的躁動,殺氣騰騰?!?br>
田狄從姑蘇回來了。
田狄對孫武說:“先生,那要離已經(jīng)被大王砍斷了右手,要離的妻子剎女上吊自殺了!伍大夫率人當(dāng)街把剎女的尸體燒了,骨灰揚得滿街都是??!不知道要離是怎么獲罪于大王的?!?br>
孫武說:“知道了,下去吧?!闭f罷淡淡一笑,又對公孫尼子道,“請公孫先生接著教我撫琴,泠泠七弦,真是磨煉人的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