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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再次來臨,樹木枯瘦,人群臃腫,大街上的紙片打著旋兒四處飛散。這相似的天氣總讓人容易聯(lián)想到去年的十二月,睹景思人、更為脆弱。所幸,藍英最近迷上了逛菜場,這消耗了她大部分的精力與時間,也使她變得正常多了……
在逛菜場之前,一度,所有的熟人或同事都要繞著藍英走。她太饒舌了--但凡碰到可以說話的對象,總要扯住對方,兜來兜去,總把話題往對方孩子身上扯,貼心貼肺地伸過頭去問,兩只眼睛里能伸出爪子來似的:那孩子,幾點吃飯,吃什么,吃多少,幾點睡覺,幾點起床,穿什么衣服,最近成績?nèi)绾?,考試第幾名……在一些細小的話題上糾纏不休、探問不止,好像人家的孩子不是人家親生的,而是她藍英寄放在那里似的,她不放心極了,生怕人家不曉得怎么養(yǎng)怎么疼……陸仲生勸說過她幾次,她訥訥地分辯:不過是聊天嘛……
畢竟有了自知,她慢慢地噤了口。但只要出門,校園、大街、文具店、水果鋪,走到任何一個地方,看到跟丹青差不多大的年輕孩子--修長俊美的令她傷心:這個多像咱丹青!粗笨丑陋的也令她傷心:瞧瞧,這不如丹青的都活得這么好!乃至,那些年紀稍大一些的、抱著孩子的、發(fā)了胖的等等,也會讓她想到兒子永不會開始的戀愛、生子、中年……走著走著,藍英便熱淚交流,似有風割雙眸,強撐著回到家里,又是兩人四壁,交談困難,空氣艱澀……
直至進入菜場這一主婦天地,藍英方才獲得了真正的平靜,她珍惜這一處所,并盡情地享用,乃至依賴--
起先,似只是偶爾的行為,因她一向不熱衷于燒菜煮飯,總是較多依賴學校食堂;漸漸地,如同嘗到甜頭、墜入愛河,她每日必逛,并從每次半小時慢慢地拉長時間。最后,她像是個在菜場兼職的人。每天一大早,穿戴整齊,冒著寒風便沖向菜場,快到八點了,她才匆匆趕回學校檔案室她上班的地方;晚上下班,仍然先是到菜場報到,直至夜色四合,鳥獸散盡,她才慢吞吞拎著一堆象征性的蔬菜回到家中,不過仍是燒點稀飯或面條打發(fā)了事。
晚飯后,好像為了有始有終似的,她仍逗留在廚房,長時間地揀菜。她所買的總是極難伺弄的蔬菜,韭菜、豌豆苗、蠶豆,她慢吞吞、極為細致地一點點收拾,腦袋深深地埋在燈光的陰影里,好像沉浸在深不見底的遐想里。陸仲生喊她,她會突然驚醒。蘿卜!她脫口而出,接著又驚覺失聲,捂著嘴唇,彎曲的手指被菜葉染成了綠色。
不會出什么事情吧?但菜場會有什么?陸仲生越想越覺得蹊蹺不安,便暗中尾隨。
的確,菜場也真沒有什么。瀕死而依然活躍的魚,倒掛的羊尸如仍在奔跑,雞籠里打盹的雞,像娃娃那樣被擺成一排的鮮白蘑菇,做元宵的人頭發(fā)上胡子上都是白粉,一個農(nóng)民守著兩攤生姜大聲叫賣:一堆七毛,兩堆一塊……
--這里有一些熱氣騰騰、觸動人心的溫馨之氣。藍英發(fā)了胖的身體徜徉著在擠擠挨挨的買菜人中忽隱忽現(xiàn),顯得凄涼而動人。陸仲生凝望著妻子的背影,難道便是這骯臟而雜亂的生機,讓她百看不厭、為之入迷,從而忘掉痛苦與絕望嗎?
不,或許不是。陸仲生終于注意到,妻子所有看似無心的閑逛大致都圍繞一個蘿卜攤子,幾只破舊的大筐子層疊著:白蘿卜、綠皮蘿卜、胡蘿卜、開花蘿卜。有什么特別之處?陸仲生竭力觀察,那賣菜的是個衣著寬松的婦人,指甲里布滿污垢,胸前沉甸甸地掛著下垂的巨乳。哦,這是個哺乳期的女人,她的腳下還有一只橢圓形的筐子,里面躺著個無知無覺的白胖嬰兒。
嬰兒。嬰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