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爸爸,不可怕,一切并沒有那么可怕。對不了解的事物,比如宇宙、科技、殘疾、死亡之類,旁人眼中,總會被無限放大。
記得小時候,你帶我去散步,我們在路上碰到個盲孩子,當(dāng)時我因為可憐他而軟弱地哭起來:所有的五顏六色都看不到,那簡直是生不如死吧??墒?,我哭完了從眼縫里一看,他卻在笑!手里摸著一個大氣球,因為氣球的新奇手感而高興地笑!
所以,我就是想這樣告訴你,親愛的爸爸,現(xiàn)在我就好比是那個盲童,你不要可憐我,我有我的大氣球!事情簡單得像小學(xué)數(shù)學(xué)題:我犯了錯兒,于是就是個死。誰不會死呢?誰又能說清楚,怎樣死、為了什么去死才是最好的呢?每個人的死亡,看上去皆是偶然而荒誕,但歸根結(jié)底,必是死得其所--
我并不后悔,我體驗了世間最美的,然后,因為這種美,我不得不去送死。
此刻,死亡倒算不了什么,我只是替你和媽媽難過,那個詞,判決書上所寫的,“聚眾淫亂,強(qiáng)奸少女”,一定讓你們覺得很可怕吧,臉都沒地方放了,門都不能出了,都跟人沒法說話了。我知道你們,特別是爸爸,一向都是那種體面尊嚴(yán)的樣子,為人師表、道德文章,傍晚在圖書館外繞著圈散步,矜持地只跟熟人點頭招呼……
唉,就為了你們還能夠像從前那樣,我真希望我是用其它方式死去的!比如,被汽車撞死,游泳抽筋溺死,得急性腫瘤病死,被強(qiáng)盜失手殺死,總之,怎樣死都好,就不要是因為“耍流氓”而被槍斃死。但是,沒辦法了,我偏偏就是這樣下作的恥辱的死,把你們所有的臉面都給毀了--為了我的這種死法,我很抱歉,抱歉到大于死亡本身。
搖搖晃晃的敞篷卡車,以均勻的速度行駛,帶著慢鏡頭般的美感,這幾乎讓我分神、陶醉。游街時,有一陣子,我被街景所吸引--大部分街道,我都似曾相識,畢竟這是我從小玩到大的南京城。陽臺上用竹竿串著小孩子衣服,店鋪前用毛筆手寫的優(yōu)惠廣告,馬路邊上的水龍頭在漏水,一張破報紙給風(fēng)吹起來,倒在地上的破自行車。真奇怪,這些雜亂而無聊的街景,我竟是覺得很好看,看得興致盎然,眼睛都舍不得眨。多漂亮多有生機(jī)!
我旁邊的一個家伙,另一個“現(xiàn)行流氓”,哭得靠在我身上,褲襠都濕了??次宜坪鯚o動于衷,有人用什么東西從后面敲了我一下,含含糊糊罵了一句:白生白養(yǎng)的小畜生!死到臨頭還要裝相……
哦,不是裝,這種時候,裝給誰看?有什么必要裝?事實上,我也曾一眼不眨地向人群里眺望,我知道你們一定不會在里面,可是我還是要看,在黃豆粒那樣大小的臉上,一張張臉盲目地看過去……也許我不是在找你們,我在找另一個人,但我同樣知道,她也一定不會來,所有與我有關(guān)聯(lián)的人,都不會來。我注定要讓陌生人瞧熱鬧,讓他們無動于衷地看著我去送死。也好,干脆、利落。
不過,那些人的表情,準(zhǔn)確地說,其實沒有表情,只有嘴巴,他們的嘴巴全部張得大大的,老遠(yuǎn),我就能看到一張張空洞的嘴,好像他們不是用眼睛,而是在用嘴巴在吞噬熱鬧。那嘴巴,除了饑餓,還流露出不可思議的懷疑,似乎不能夠相信,我們這一排看上去蠻年輕蠻整齊的小家伙,真的馬上就要去死,變成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