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爸,你現(xiàn)在是人大副委員長,官挺大,權(quán)沒多少。如果你還是軍委常委,或是大區(qū)司令,大權(quán)在握,你會像你說的那樣去做嗎?
老子:開頭可能挺難,但我會努力去做,一步一個腳印往前走。起碼,如果我現(xiàn)在做錯了事,傷害了誰,我會立刻向他賠禮道歉。
老子好像在向兒子表決心。
兒子想的卻是他認識的一位領導,文革前人稱“閻王”。文革中人被打倒家被抄,每天掃院子、刷廁所,見人就笑,來個孩子也趕緊上前去給開門。后來官復原職,立刻又成了“閻王”。
這種人老子見得就更多了。當年一些被批斗、打倒的人,他是知根知底的??粗菢幼有奶郯?,不免也想無論接受哪方面的教訓,一些毛病也該好好改改了,起碼也該收斂收斂了。有人確是改了,有的卻是官復原職,人復原樣。
兒子:搞民主,讓人說話,可沒有自己說了算痛快、愜意呀?
老子:那就要看把黨的、國家的、個人的利益怎么擺了。為了防止“文化大革命”的悲劇重演,我們必須堅定不移地開始民主化的進程!
兒子:那你對我們總是說一不二,難得有個笑臉,又該怎么說呀?
老子笑了:那我的民主化進程就先從家里開始吧。
父子倆都笑了,開懷大笑。
左肩那槍貫通傷,使韓先楚的左手臂只能向里拐,不能向上舉、向外伸,穿衣服就很困難。自9號文件下來后,每天早晨警衛(wèi)員幫他穿上衣服,他就會問:“槍呢?”警衛(wèi)員就把手槍給他插進軍上衣左內(nèi)側(cè)的槍袋里,或者說放在公文包里了。
平時槍不離身,晚上就放在枕頭下。
那是支加拿大造勃朗寧,銀白色的,亮晶晶的,小巧玲瓏,幾乎可以攥在手里。與其說是武器,倒更像個玩具,一種裝飾,與其主人的性格、氣度挺不相稱。
軍人喜歡槍是自然的,更何況他還是個“好戰(zhàn)分子”。在福州,武斗激烈時下鄉(xiāng),或是到武斗嚴重地區(qū)檢查工作,他有時就帶槍。他喜歡左輪,戰(zhàn)爭年代腰間挎的就是左輪,卻什么時候喜歡過這種女里女氣的槍呀?
開頭人們也沒在意。1970年昆明軍區(qū)政委遇害,到蘭州不久,甘肅省軍區(qū)一位副司令又中彈身亡,他殺、自殺議論紛紛,警惕性都很高,以為他是用來防身的。后來覺得不大對勁了,那思路依然和開頭差不多。人家來抓你,那幫人也不會親自出面,不就是來幾個士兵嗎?既然如此還帶著它,不是只能惹是生非嗎?到北京住院、開會,許多老戰(zhàn)友也這樣勸他,他一概不理,頂多就說一個字:“玩”。
當時槍不離身的,只有他和許世友,后者比他還早。老戰(zhàn)友見面,都說他倆是“帶槍的劉鄧”。
審判“四人幫”后,韓先楚說他很羨慕張春橋,雖說是死豬不怕開水燙,畢竟人家也有沉默的權(quán)利。
在那次讓他感到刻骨銘心的恥辱的“檢查”前,他曾請教一位法律專家:人長一張嘴,當然要說話,可他如果不想說話,行不行?
法律專家沒想到會是這么個問題:按說,憲法規(guī)定公民有言論自由,也就應該有不言不論的自由??僧敃r的現(xiàn)實生活中只有聽黨的話,黨叫干啥就干啥,黨叫說啥就說啥。
就想起兒子曾經(jīng)說老子的那三個字:“長不大?!?/p>
其實他心頭明鏡兒似的,只有永遠地閉上了眼睛,他才可以閉上嘴巴,才能享受沉默的權(quán)利。
正是與北京失去熱線聯(lián)系時期,一天晚上,突然通知他去開常委會。警衛(wèi)員幫他拾整好了,他又把那支小勃朗寧掏出來,掂掂,一粒粒退出子彈,再裝上,掂了掂,緩緩地重又揣進衣袋里。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边@些年來,多少人奉召去開會就沒了影蹤,讓他想起戰(zhàn)爭年代那一次次戰(zhàn)前會后分頭行動的那一刻。而此刻,當他掂著那支玩具似的小手槍時,那腦子里又會轉(zhuǎn)動些什么呢?
每個人都會給這個世界留下值得探討,或不值得探討的謎。從9號文件問世到“四人幫”垮臺,韓先楚一直槍不離身,卻從未道出準備隨時應付的是一種什么不測。人們可以作出各種判斷,而我認為最大的可能,就是這位戰(zhàn)功赫赫、傷痕累累的上將,那支亮晶晶的小勃朗寧和同樣亮晶晶的子彈,是準備留給自己的。
為了捍衛(wèi)軍人的榮譽和尊嚴,為了獲取當時中國人還很少享有的、也不知道的沉默權(q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