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平時我們吸煙掉地上點煙灰,他都要用目光把你逼去拿拖把。他從來說話不多,那天晚上卻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車轱轆話翻來覆去。我沒結婚就聽說他多謀善斷,決心果斷,打仗勇敢,多少次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眉頭都不皺一下。這樣一個人,怎么會被折騰成這個樣子呀!
下半夜兩點多了,韓先楚說你去睡吧,又摸摸那封信:你可要揣好呀,人命關天哪!
也不知什么時候,李東生翻來覆去剛迷糊著,又被韓先楚搖晃醒了:不行!不行!把信給我,不能留下字據(jù),別把你裝里了,要殺頭的呀!
翻出那封信,又說:孩子,你回去就用嘴說,問陳云怎么辦,問陳云怎么辦……他去廁所把那封信燒掉了。李東生迷迷糊糊睡到天亮就醒了,見韓先楚還在客廳里轉來轉去。那眼睛更紅了,但那神態(tài)已經(jīng)平靜了,跟過去差不多了。
韓先楚道:你回去好好工作,照樣工作,什么不用管,就當沒這回事。李東生不解:那……韓先楚輕輕吐出口煙:該死該活屌朝上,愛怎么的就怎么的,隨它去。
又像是自言自語:共產(chǎn)黨人連死都不怕,還怕什么?
八大軍區(qū)司令調動前,毛澤東對他說你去沈陽吧。他說我是個大老粗,沒文化,就會打仗。這話答非所問,文不對題,好像原沈陽軍區(qū)司令陳錫聯(lián)是個“大老細”似的。
毛澤東說你去廣州吧。他說那是南大門呀?其實,能坐鎮(zhèn)福州、面對臺澎金馬的人,東西南北哪個大門不能守呀?還是不想去。
毛澤東說那去蘭州吧,你是個好同志呀。他說我去,我去,我服從主席命令。事不過三,他已經(jīng)兩次說“不”了,再不遵命就不是好同志了。
半年前,毛澤東曾對他說“你不動”的,為什么又要動他了?
自“全國山河一片紅”后,各大區(qū)司令就不僅是擁兵一方,而是集一方黨政軍大權于一身了。這是和平年代從未有過的現(xiàn)象,是不正常的,卻是由不正常的“文化大革命”造成的一種必然的后果。大權在握,又經(jīng)營多年,根深蒂固,換個地方,人地生疏,又不再擔任地方職務,好像就放心了。他知道在一個地方工作久了,是會產(chǎn)生一些弊端的。只是各路諸侯又有哪個會擁兵自重反對毛澤東呀?陳再道到福州后,談到“七二○”事件時,說:老韓哪,咱們這些人,生是毛主席的人,死也是毛主席的鬼呀!說到這里,那淚水都要下來了。
韓先楚倒是覺得毛澤東是在為身后考慮的。果真要把黨和國家的權力交給那幾個文革新貴,那確是沒幾個人服氣的,他韓先楚就不干??烧{動后不再擔任地方職務,卻是他求之不得的。而他不想離開福州,是因為他舍不得、丟不下那個臺灣。
在福州16年,除了這幾年,他的時間、精力基本都用在琢磨那個美麗的寶島臺灣了。他來福州是干什么的?他有幾套方案,1961年曾跟林彪講過,那時還不大成形,林彪挺感興趣。打海南島只能立足當時裝備,這臺灣就不行,黨和國家必須好好過日子,在發(fā)展經(jīng)濟的同時,大力加強空軍、海軍建設。但有一條是相同的,那就是夜長夢多,不能拖。這個世界每天都在發(fā)生變化,什么樣意想不到的事情都可能出現(xiàn),久拖不決就可能難以解決,起碼付出的代價會不會越來越大?文打武斗,他都認為臺灣問題應該在他們這代人手里解決,而他應該是指揮登島作戰(zhàn)的最合適的人選??裳巯隆白畲蟮恼巍比匀皇歉愫谩拔幕蟾锩保芟蛑醒?、向毛澤東提出這個問題,算是不想離開福州的理由嗎?
9號文件一下來,他就明白了。先說“你不動”,穩(wěn)住你,再突然調開你。你在福州經(jīng)營16年,“結黨營私”,“招降納叛”,不調開你,那階級斗爭、路線斗爭“蓋子”能揭開砸爛嗎?他不認為這就是毛澤東的心思,但他敢說肯定有人就是這么謀劃算計的。
在此之前,他始終認為毛澤東對他是關懷的、愛護的、寬容的、諒解的。
1960年“反右傾”,福建把他反成那個模樣,到頭來卻由省委常委進了書記處。毛澤東當然不一定了解這個,可后來讓他當省軍管會主任、省革委會主任、省委第一書記,還能不知道嗎?更讓他念念不忘的,是彭德懷在廬山出事后,唯有他和黃克誠去看了彭老總,這事毛澤東還能不清楚嗎?
“九一三”前毛澤東巡視南方,在南昌召見他和許世友時,對他說:“我就是批準了你的那個《公告》嘛,有人就說我右傾”,“我說你那個《公告》發(fā)得好”,“你也是受害的一個”?!豆妗肥悄阃廪D發(fā)的,如今又說它好,那當時怎么說變就變了?
批陳整風時,因為許世友在九屆二中全會上帶頭寫了“表態(tài)信”,毛澤東讓他這個也寫了“表態(tài)信”的人,和李德生去南京做許世友的工作,曾兩次對他講到“路線出感情”,挺親切的,就更讓他摸不著頭腦了。沒說的,他忠于毛澤東,這是一種深厚的感情??商岬健奥肪€”,他肯定與江青、張春橋等人不是一條路線。那么,二者之間,毛澤東站在哪一邊,是哪條“路線”?如今,中央9號文件明明白白是要取他的政治首級,這又是什么“路線”?
就在李東生來蘭州當“特務”時,李先念和王洪文去長沙,向毛澤東匯報四屆人大的人事安排。李先念這位紅安老鄉(xiāng),瞅準機會,抓緊時間,講了幾句9號文件和韓先楚的情況:韓先楚對主席可是忠心耿耿的呀!
毛澤東好像對這個9號文件一無所知:有這種事情呀?
韓先楚也像李先念這樣干過幾次。像毛澤東講“路線出感情”那次,見老人家挺高興的,他就說:肖華跟主席幾十年了,不會反對你的,是不是把他解放出來?毛澤東聽了,就轉過臉去望著張春橋,一臉的不高興:肖華的事情我講過兩三次了,怎么還沒辦哪?
江青、張春橋這幫人,肯定背著毛澤東做了很多見不得人的事情,對他韓先楚也是恨之入骨。中央下發(fā)9號文件時,毛澤東也不在北京。有人說9號文件是江青假借毛澤東的名義圈發(fā)的,毛澤東沒看到,不知道。沒看到是可能的,可江青竟敢擅發(fā)中央文件嗎?又不是大清帝國那時候,打個電話,不是舉手之勞嗎?
但他始終相信毛澤東對他是有感情的。
“文化大革命”前,他胃病犯了,治療后在武漢東湖賓館休養(yǎng)。毛澤東也正好住在那兒,中間隔著一道花墻。一天早起打鳥,咣咣幾槍,響動了毛澤東,也把他嚇了一跳,覺得自己太魯莽了。事后聽說毛澤東確實不高興了,可聽說是“韓司令在打鳥”,就什么也沒說,那不悅之色也沒了。那天晚上,他想去看望毛澤東,解釋一下,賠禮道歉,沒想到毛澤東先來看他了,帶了那么多芒果,還有一大碗娃娃魚。中辦一位同志告訴他,主席休息,有時連院子里的麻雀都要哄走的,敢在主席身邊打鳥,除你韓司令沒有第二人了。
當時他很感動,卻不明白毛澤東對他何以如此寬宏大量。9號文件后就想,是不是還記著他東征時“救駕有功”呢?
八大司令調動前那次談話,毛澤東還提過這碼事,說救我一命,欠你的情。事實上,毛澤東和彭德懷的指揮部,幾十個人被壓在路邊溝里,當時確是挺危急的。而這時候,韓先楚已把這碼事忘腦后去了。
他交給李東生,后來又被他燒掉了的那封信,開門見山,講的就是這事。
行將滅頂?shù)乃?,那一刻認為唯一可以乞靈的救命稻草,就是那次“救駕有功”了。
主席:
自一九七三年十二月八大軍區(qū)負責同志調動時我見過主席,至今又有一年多沒見到您,心里非常想念。我因患腎結石于去年十月底做開刀手術后,經(jīng)幾個月的休養(yǎng),現(xiàn)在三○一醫(yī)院做了手術后的全面復查,身體已基本好了,五月上旬前我即回蘭州。我想在回去前見一見您老人家,匯報一下我對有的問題的看法。主席工作很忙,若一時抽不出時間,我想在看望主席后,同東興同志、王海蓉同志談一談,再由他們向您老人家匯報。
上述請主席指示。
祝主席健康長壽!
韓先楚
一九七五年四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