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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做了廚師,這個問題有點兒奇怪。因為這個問題和“你為什么偏偏愛上這個人”沒什么兩樣。我當然無法做出明確的回答。墜入愛河的另一個人也很難回答。我可以舉出這樣的例子。假設你是太陽,太陽把海水中最純粹最輕盈的部分引向天空,鹽分因為自身的重量和厚度而留下,歸根結(jié)底,太陽的舉動促成了鹽的誕生。要想讓這個事實成為合適的例子,還需要太陽造鹽的激情或意圖。人的全部行為最初都只是個夢想,這個夢想有時以命運的形式,有時以偶然的形式出現(xiàn),有時也會如謊言般實現(xiàn)。我的夢從一只野雞開始。
二十歲的我,坐在歷史課的教室里,托著腮想入非非。雖然已經(jīng)二十歲了,但我還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做什么。二十歲的年齡就像菠蘿,身體最上面戴著王冠,不用剝皮,要用刀剝掉葉子才能露出果肉。果汁豐富,能吃的部分很小,渾身都被尖銳的葉子包圍,里面還沒有種子或芯。我面臨的最大問題是還沒有發(fā)現(xiàn)需要我滿懷激情去追尋的對象。也許對有些人來說,春天是重新煥發(fā)生機的季節(jié)。然而對于有的人來說,還沒有擺脫剛剛度過的冬天的余震,只是把一只腳掛在這個季節(jié)里。上課的時候,我要么漫不經(jīng)心地看窗外,要么面朝風中輕輕搖曳的云彩,要么朝向讓人感覺輕松和細膩的春風。四月的某一天,太陽剛剛西斜,我坐在教室窗邊,產(chǎn)生了朦朦朧朧的幻覺。也許二十歲的年齡并不是菠蘿,而是像春風一樣輕松,卻又飽含質(zhì)感的細膩味道,或者是清新的味道?在幻覺中,突然有色彩華麗的雞撲棱棱飛進了教室。我呆呆地注視著眼前的風景。過了一會兒,我才看出這不是雞,而是腿比雞短,尾巴比雞長的野雞。
教室里立刻炸開了鍋。
小時候的某一天,奶奶手里拿著紅色的圓東西遞給我,告訴我說,這是蘋果。蘋果,我記住了這個單詞。奶奶讓我摸摸,問我,感覺怎么樣?于是我知道了,蘋果是堅硬、冰冷,而且非常光滑的東西。奶奶讓我聞一聞,又讓我咬一口。每當這時,我都要傳達出或者“很香”,或者“酸甜”的感覺。我從小就經(jīng)常跟著奶奶在果園里轉(zhuǎn)悠,看蘋果和梨熟透了落地,看蘋果花和梨花像云彩綻開了再凋謝。如果說我味覺格外敏感或豐富的話,那應該是得益于奶奶在果園和廚房里進行的獨特教育。我也不像大多數(shù)有這種感覺的人那樣邏輯分明。不管怎么樣,通過蘋果學習的視覺、聽覺、觸覺、味覺和嗅覺的世界是那么廣闊,無窮無盡。后來,奶奶為了教我品嘗和評價食材和調(diào)料的方法,先對我解釋了各種味道和識別味道的器官--舌頭。這是在青春期結(jié)束前的事了。
白色的嘴巴,紅色的眼圈和閃閃發(fā)光的黑眼睛,摻有紫色的藏青色脖子,金黃色的胸脯,這只看上去足有八十厘米的公野雞結(jié)實而光滑。我的雙手因為激動而顫抖。我緊握雙手,注視著野雞。不一會兒,公野雞的兩只翅膀被歷史學教授和三四名男生抓住了。它拼命掙扎,最后被用力扔出了窗外。躁動平息了,大家也把上課的事忘到腦后,交頭接耳地討論著突然飛入教室的野雞。有人說不該把野雞扔出窗外,應該抓起來送給門衛(wèi)。有人說那不是公雞,而是有著單調(diào)黃褐色的母雞。有人說這是世界上絕無僅有的傳說中的白色野雞。有人說這不是野雞,而是家雞。竊竊私語聲在教室里輕輕飄蕩,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證明剛才的確有野雞飛入教室。我又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窗外。我意識到自己看到了什么東西夢幻般地閃了一下。我沖動地站了起來。現(xiàn)在,我需要的不是索然無味的歷史故事,而是能夠發(fā)揮我的嗅覺、味覺、觸覺、視覺和聽覺的事情。我的眼睛穿透了野雞的肉體。你很美麗,但是你的組織遇到刀和火,就要或硬或軟地進入人的嘴。這是我對野雞說的第一句話。這個瞬間,我第一次意識到美食不是單純的感覺,而是明確、邏輯分明的判斷。這種判斷在對我竊竊私語,讓我選擇適合自己的工作,過自己喜歡的生活。被某個對象吸引,喜歡某個對象,這喚醒了我要將其吞噬的本能。
第二天,我退了學,并向國內(nèi)最早的意大利烹飪學校遞交了報名表。我雖然還是二十歲,但是我擁有了昨天從未有過的東西。只有熟悉黑暗的眼睛才能看見光芒,這種光芒征服了我。
現(xiàn)在,重要的不是為什么成為廚師?如果我們還沒有放棄太陽這個假設,就需要更加深入地向中心挖掘,這樣才能到達含有大量鹽分的地方。對于自己心愛的人,應該保持強烈的好奇,盲目而激烈地碰撞對方的身體?,F(xiàn)在想要懷疑,想要提出的問題是,這是不是真正的愛情?你愛不愛我?這將成為永遠不會結(jié)束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