剎那間,那人肩胛、手肘、腰眼、腿根、膝蓋、腳踝……全身所有關(guān)節(jié)要害之處都穿上了一只羽箭,分毫不差,尋常人只怕擺具尸首在面前都不見得有這般精確。
這一下變故突然,來得又是如此的迅捷,那人竟來不及作一丁半點的反抗,等明白過來,渾身百骸間已無一絲可用之力。他長聲慘叫,轟然倒地,激起大片塵土。
待得塵埃散去,那人雙眼幾乎瞪出眼眶,肌肉扭曲,似乎直到死也不相信世上有人如此舉重若輕便殺了自己。阿清奮力掙脫開他的巨掌,只覺被那人捏住的地方酸痛難忍,還好沒傷到骨頭。她深深吸了口氣,勉強自己站直了,先向身后叫道:“勞付大哥,勞全大哥,你們還好嗎?”
勞全掙扎著從草叢中探出頭來應道:“小……人還好,我弟弟也沒大礙?!?/p>
阿清放了心,回身向著幽暗的林中道:“什么人出手相助,可否出來一見?”
林中有人笑道:“綿薄之力,何勞姑娘掛齒?”清脆的馬蹄聲響起,那人自林中緩緩步入火光中。
阿清眼前一亮,來者好俊俏的一張臉。但見他身長七尺,年紀在二十三四左右,一對濃淡相宜的劍眉不怒自威,眼眸如漆,讓人看去徒生望著千尺深潭的感覺。他穿一襲黑衣,身材矯健,卻牽著一匹渾身沒一根雜毛的白馬,一黑一白成鮮明對比。他腰間掛著白玉鳴蟬,一看就知道價值連城,系發(fā)髻的帶子也是金線織就,在這亂世,這樣的招搖幾乎不可想象,他卻渾不在乎,嘴角始終掛著淡淡的微笑。他背上背著三尺長劍,左手持一把巨大的鐵胎弓,馬背上還馱著一對槊,一人,一馬,憑風而立,就讓人感到面對的好像是千軍萬馬。
那人站定了,見阿清利索地將頭發(fā)束到腦后,露出臉頰,眼中精光一閃,訝然道:“姑娘年紀這么輕,出手卻……如此犀利,真是讓在下大開眼界?!?/p>
阿清一面用袖子拭去臉上血跡,一面道:“公子直接說出手狠毒就是了,何必繞彎?殺這些個只知道濫殺無辜邀功領(lǐng)賞的人,我是不怕遭天譴的?!?/p>
那人臉上的驚異之色漸漸變成欣賞,道:“好豪爽的女子,你也是羯人罷。今日乘夜趕路,竟是不虛此行啊?!彼D(zhuǎn)頭看了看林子邊上堆積的羯人尸體,道:“高祖明皇帝石勒,當年是何等神勇,自匈奴人手中奪得江山,將漢人趕到南蠻之所,獨享中原??上訜o用,被石虎這等殘暴之君篡了位。他一死,卻也被冉閔照篡不爽,真是天網(wǎng)恢恢。姑娘,暴政必亡!冉閔這個屠夫已得天怒,敗亡是遲早的事。姑娘單身上路,若不嫌棄,請聽在下一言?!?/p>
阿清若有所思地念著“暴政必亡”這句話,點頭道:“但愿如公子所言。公子有何賜教,請講?!?/p>
那人一字一句地道:“去江南,忘了自己的以往,安心做個漢人罷。”
阿清抬起頭正眼一瞬不瞬地望著那人道:“公子的心意,小女子受領(lǐng)了。若是天要亡我羯族,以小女子一人之力想要阻止,自然如螞蟻撼樹。但是小女子既生為羯人,死也會死在羯人的故土。江南再是盛世,又怎會有大雪覆蓋我的骸骨?多謝公子出手相救。大恩不言謝,小女子此刻也著實謝不出什么來,他日有機會再報罷。請問公子大名?”
那人劍眉一挑,道:“姑娘如此忠烈,倒是在下失禮了。在下遼東慕容垂?!?/p>
阿清身子顫了一下,隔了片刻,低聲道:“原來是赫赫有名的慕容公子。上個月攻陷薊城的是不是你?”
慕容垂不卑不亢地道:“正是在下。在下攻克趙國城池,手上也有貴國之人的血,今日之事算是略報一二,姑娘不必記恩了。”
阿清抬起臉,目光重又變得冰冷,哼一聲道:“殺我族人千萬,救我區(qū)區(qū)一命就可抵消么?公子打的好算盤。”
慕容垂在她目光逼視下不退反進,一拱手,傲然地道:“自然不能。只不過攻城掠地,滅國亡嗣,此乃天意。當年貴國討伐遼東段氏,請我軍助陣,卻在回程時偷襲我大棘城,若非我父兄早有準備,恐怕慕容氏今日已不復存矣。姑娘為族人復仇,在下為國家出戰(zhàn),這筆賬究竟該如何算,他日有緣與姑娘相遇再作計較。請了?!?/p>
慕容垂說完話翻身上馬,呼哨一聲,林中突然響起急促的馬蹄聲,雖然都用布包了鐵蹄,但地面仍隱隱震動,似有百數(shù)十鐵騎通過。阿清在此鏖戰(zhàn)良久,竟不知這些人是什么時候悄悄潛伏而來,想來是慕容垂手下的奇兵。
慕容垂拉著馬轉(zhuǎn)了一圈,毫無愧色地迎上阿清冷漠的眼光,突然咧嘴一笑,道:“姑娘,在下此去是救援襄城的石祗。冉閔三十萬人圍城,也不知還有否性命歸來。不知道日后真有緣與姑娘再相聚么?”
阿清別過頭去道:“不知道。”
慕容垂吃了白眼,臉上的笑意卻越來越濃。他再看阿清兩眼,策馬前行,躍上小丘,猛地一拉韁繩,那白馬人立起來,長聲嘶鳴。阿清好久沒聽到這樣健碩的馬鳴聲,腦中當年父親秋獵時策馬橫刀的情景一閃而過。她有些恍惚地回頭看去,卻見慕容垂遠遠地看著自己,大聲道:“姑娘,若是在下僥幸留得命在,定來尋你!”
阿清一怔,只覺這話出奇耳熟,幾日之前,有個夢囈般地聲音就在自己耳邊這般說過。她心中怦然跳動,見慕容垂一扯韁繩,就要縱馬入林,突然脫口而出:“我……我叫做阿清!”
慕容垂縱聲長嘯,聲若矯龍,震得遠遠近近林子里夜鳥驚飛,呱哇亂叫,十數(shù)里之外都聽得見。有從軍侍者忙報:“將軍虎行龍嘯,有領(lǐng)天下之雄風,威宇內(nèi)之霸氣。然此番欲夜行耶?當此仗馬而鳴,恐失潛行本意。”
慕容垂大笑,也不理會,向阿清一抱拳,雙腿一夾,駕著馬如飛而去,霎時沒入林中不見了。阿清聽著馬蹄聲漸行漸遠,不知為何心中悵然若失,似乎對自己說這話的人俱已星散,而天下雖大,終究寥落一人,不知歸處。
待得四周終于重又靜寂下來,她嘆息一聲,轉(zhuǎn)頭不再回顧。勞氏兄弟此時也相互扶持著站起來,阿清見他倆傷勢不重,略放了心。勞全回車中拿來工具,三人就在林邊挖坑,準備將死者葬了。
正收拾著,阿清突然一頓,全身再度繃緊。勞付勞全吃了一驚,抽出刀,警惕地看著身后的灌木。阿清遲疑地道:“是……誰?”
除了夜風外,并無一人回答。勞付偷偷拾起一把刀,正要往里拋去,阿清忙手一揮攔住他,大聲說了幾句羯語,勞付知道那意思是:“再不出來,就放火燒林子了?!?/p>
一旁灌木里突然騷動起來,有人大聲用羯語回著:“別燒,不要燒!草原之神在上,是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