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新心底里晃悠了一下,他明明看見蘇翔背對著他們站在治安亭的大門口的時候,他才跟李拐子多說了幾句話,沒想到一句都沒逃過他的耳朵?!耙膊皇?,我們玩的游戲,他沒法玩?!濒斝虏亮讼虏弊由系暮怪?。
“什么游戲?”
“比膽量?!濒斝虏蛔杂X地摸了下頭皮,“十多歲的小男孩,最喜歡在一起比賽誰的膽子大。一開始,我們試著從高處往下跳,看誰敢從最高的地方往下跳。后來,我們比賽游泳。再后來,我們村口有排鐵軌,拉貨的,我們打賭,火車來了,誰最后一個離開鐵軌,誰就是最勇敢的人?!?/p>
“后來死人了?”
“沒有,那時候的火車,不像現(xiàn)在這么快?;位斡朴频模憧梢院苋菀椎亻W開。不過大家都不和李拐子玩,因為李拐子腿腳不利索?!?/p>
“可是有一天李拐子也去玩那個游戲了,想證明自己不是個殘疾人?”
魯新一下子笑了:“你倒是挺會想的。沒有,他自始至終也不敢踏上鐵軌。他知道他是個殘疾,所以他只在一段廢棄的鐵路線上玩。自己獨自玩??墒怯幸惶臁?/p>
“廢棄的鐵軌突然通車了?”
魯新猶豫了一會兒之后點了點頭,就像是不情愿的承認事實?!安畈欢唷S幸惶?,我們還是在鐵軌上比膽兒。正好路過了一個搬叉工。他眼瞧見一輛火車開過來了,我們卻站在火車對面,動都不動。扳岔工一下子急了,他離扳道岔不遠。于是情急之中,他就把道岔給搬了?;疖嚊_到了那段廢棄的鐵軌上,李拐子正在上邊玩。李拐子從來沒想過會有一輛火車向他沖過來,一時間,他懵了,立在那不動了?!?/p>
“然后呢?”
“正好禿頭離李拐子近,禿頭就把李拐子給拉到一邊去了?!?/p>
“禿頭也是你們一塊玩到大的?小武呢?我看你們都差不多歲數(shù)?!?/p>
“禿頭是這村子里的,小武不是,他是從別的地方調來當官的。小武比我們都大?!?/p>
“李拐子在那件事情之后,什么反應?”
“反應?”魯新使勁琢磨了下,“沒啥反應啊。李拐子被逮著了,被火車司機訓斥了一番,那時候我們都早逃跑了。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反正他再也沒提起過這事?!?/p>
“扳岔工看見李拐子在那段鐵軌上了嗎?”
“問題就是,看見了。李拐子也看見了扳岔工。倆人大眼瞪小眼,都看見彼此了。但是扳岔工,出于救更多人的生命,所以他只能犧牲李拐子的命。但是想想,這是我們的錯,人家李拐子在一段廢棄的鐵路上玩,人家并沒有錯。他卻要被犧牲掉。想想確實挺不公平的……”
“李拐子認為,你們因為他是個瘸子,所以才不把他的命當一條人命看?”
“我們沒有這么想。不過他也沒有這么想。”
“你怎么知道?他只是隱藏得比較深而已?!?/p>
“李拐子是個好人?!濒斝路路饹]有聽見蘇翔的話,他還沉浸在回憶里,“后來扳岔工出了工傷,住院了,他是勞模,村子里號召給他捐醫(yī)藥費。李拐子那時候已經(jīng)發(fā)家了,他掏的錢最多。大家都眾口稱贊,李拐子是個好人。”
蘇翔望著窗外的濃霧,他心頭掃過了一絲不安,但愿,他對自己說,但愿自己的憂心是錯的。
這濃霧背后隱藏著更深的陰謀。
琳達總是五分鐘就檢查一遍手機,同時,她把屋子里的電視的聲音調的很大很大,以此來掩蓋她的慌張。她只渴望時間能過得再快一點,一下子蹦到電話鈴聲響起的那一刻。只要有劫匪打來電話,就至少說明,父親的得救還有希望。可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她突然有種預感,那一刻不會到來了。
當魯新安排蘇翔住進旅館以后,琳達踮著腳尖,輕輕地走到了蘇翔的屋子門口。她完整地偷聽到了屋子里的人的對話。她得知有個人被關在了治安亭的監(jiān)獄里,那個人是最后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的人。
琳達回到旅館的房間,穿上外衣,出門的時候,琢磨了一下,依舊把電視機開著,而且故意把聲音調得很大。
她悄悄來到大街上,在霧中判斷方向,尋找著通向治安亭的道路。黑色的奔馳還停留在原來的位置,就像是一座嚴肅的雕塑。琳達走近奔馳的時候,似乎看到了坐在后排座位上的那個老頭,他已經(jīng)坐在那里很久很久了,注視著這一切。
琳達繼續(xù)走著。老者的目光停留在她后背上,讓她步履沉重。
治安亭的舊鎖幾乎稍微咣當幾下就開了。似乎從來沒有人考慮過這里要安置一道鎖,用它來鎖住什么?;蛘哒f這鎖僅僅是為了防止風把門吹開而設置的。
琳達走進治安亭,站在了破柵欄前。李拐子低著頭,在地上玩撲克,似乎在算命,當他把派的一角掀起,露出Q的時候,他抬起頭。琳達特意走到他面前,停住腳,用皮鞋在地上蹭出聲音,吸引李拐子的注意。而他只是突兀地看著墻壁,仿佛前邊什么人也沒有。
“你為什么被關在監(jiān)獄里?”琳達的話語中永遠帶著一股琢磨不定的俏皮的感覺。
“我見過你,你的照片,你爸爸在下賭注的時候,會摸一下你的照片,他說這樣會帶來好運氣?!崩罟兆哟鸱撬鶈?,他要操縱這場對話的主題和方向。
琳達看出了李拐子的氣勢,她停頓了一下說:“我知道誰是兇手?!?/p>
李拐子猛地抬起了頭,盯著琳達,眼睛里重新又布滿了血絲。
蘇翔再次來李拐子家,屋子里空空的,圓桌旁只坐了李拐子的老婆,豐腴的身體顯示著她的嫵媚和她的歷史。魯新已經(jīng)把李拐子的兒子安排在了蘇翔住的旅館隔壁,這是唯一保護證人的方法。他把小孩從屋子里帶走的時候,那個女人使勁地抓著小孩的另一只胳膊,她嘴里咬著牙,喋喋不休地說著什么,聽不清楚,但那肯定與詛咒有關。
蘇翔坐在女人對面,他想唬住女人:“李拐子已經(jīng)交代了犯罪經(jīng)過,你還有什么說的?!?/p>
女人看著地面,咬牙切齒的說:“警察沒一個好東西?!?/p>
蘇翔撓撓頭,硬著頭皮繼續(xù)說:“李拐子已經(jīng)認罪了,礦老板就是他害的。你要是知道什么,都說出來,能夠幫助我們破案,興許還能減少一點李拐子的罪。如果你知道卻不說,那可是幫兇,那也是犯罪。天網(wǎng)恢恢……”
“警察沒一個好東西。”女人又繼續(xù)念叨了一句。
魯新看蘇翔每次提問題都拿個小本記著,于是自己也掏出個小本,他要表現(xiàn)出認真學習前輩的態(tài)度,所以無論誰說了什么話,他都給記下來。當他第二次記到“警察沒一個好東西”的時候,手中的筆有點顫悠,他看蘇翔。蘇翔似乎很尷尬,他改了改口問:“你眼里,李拐子是個什么樣的人?”
“男人沒一個好東西,但李拐子是個好人?!?/p>
“我聽說,李拐子一直給村子里一個勞模付醫(yī)藥費。這事你知道吧?”
李拐子老婆低著頭不語。蘇翔蹲下來,這樣可以稍微仰頭看清楚她的表情。
“我想見見那個扳道岔的勞模?!?/p>
“你見他有什么用處?”
“我也想被感動一下,讓我相信,李拐子是個好人?!?/p>
李拐子老婆的臉上,閃現(xiàn)了一絲不安。
琳達嘴角泛起不易察覺的微笑,她繼續(xù)說:“我知道兇手不是你,你是無辜的?!?/p>
李拐子也微笑,但那笑容里夾雜了很多復雜的成分。
琳達說:“那個警察是個變態(tài),他為了掩蓋他的無能,所以必須找出一個嫌疑人來關起來。但是,你怎么可能是個殺人兇手。你不可能殺人?!?/p>
李拐子順著琳達的目光,看了眼自己向外彎曲的左腿。每邁一步,左腳都會傳來一種酸疼的感覺。這種感覺從他生下來就一直伴隨著他,以前是疼,現(xiàn)在好些了,只剩下麻木。
琳達從抽屜里找出了鐵柵欄的鎖。如果監(jiān)獄著火了,犯人不能被燒死在鐵柵欄里。所以監(jiān)獄里肯定某處藏著一把鑰匙,只是翻出這鑰匙也太容易了。琳達都有點不敢相信。琳達把鐵柵欄打開,然后退后了幾步。
李拐子凝視著琳達,幾乎連眼皮都不眨一下。他看出了小女孩對他的恐懼?!澳阆搿崩罟兆拥戎⒌拇鸢浮?/p>
“你不該被關起來,所以我來放了你?!?/p>
“你想制造我越獄的假象?!崩罟兆訍烆^繼續(xù)玩著手里的牌。
“我不懂你在說些什么。”
“在你眼里,我就是兇手。你想把我放了,然后跟蹤我,這樣就能知道我把你爸爸藏在哪了?!崩罟兆影咽掷锏呐坪鷣y扔到地上,“這是你的計劃還是那個城里來的警察的計劃?”
“你為什么要害我爸爸?!绷者_努力克制住害怕和憤怒。
“看來是你的計劃。不過,我可以保證,那真的不是我干的?!?/p>
“你知道是誰干的?你看見了,你到了現(xiàn)場,你是唯一的目擊證人。你為什么不說是誰?”
李拐子眼睛瞪得大大的,他回想起昨天晚上,他騎著摩托,跟著礦老板,他看見黑暗中閃出了一個人影。他看清了那個人的臉,但是,他不能說他是誰。
說了,會遭報應的。
“總之,還是小心為妙。別讓警察發(fā)現(xiàn)……”
李拐子四下里望望,他伸腰,把藏在煤氣罐下邊的一束報紙捆著的東西拿出來,里邊有一把長長的殺豬刀,報紙上還蹭著血痕。
李拐子把刀伸到水龍頭下,細細的水流沖灑在鋒利的刀尖上,帶走了血污和證據(jù)。
“是不是你們這水有問題,食物有問題?”蘇翔不安的問,他面前擺著大碗茶,茶都涼了,他也沒敢碰一下。
“我們都喝這水,吃這飯,誰也沒出現(xiàn)過眼睛紅的癥狀?!崩洗髬尣粷M的說。
“那一雙紅通通的眼睛,就像是熬了一夜。就像是見了血……”老頭說到這,噓了一聲。這一聲噓讓聽眾們嚇得出了一身冷汗。蘇翔心想,老爺子肯定是講評書的出身,就得了個紅眼病也至于這么長篇累牘的講個興致勃勃。老頭繼續(xù)搖頭晃腦:“我就有一點奇怪,李拐子昨天得了紅眼病,為啥今天我一看,好了?”
“興許是昨晚上睡了一個好覺?!贝蠹移咦彀松嗟刈h論,“或許是賺了一筆大錢?!薄耙矝]準是昨晚李拐子老婆床下墊了兩塊磚頭,李拐子終于爬上床了……”接著大家爆發(fā)出熱烈的笑聲。
蘇翔心頭直出冷汗,嘴里小聲念叨:“你們這可是在人家家里呢,也不怕人家聽見,飯碗里頭下藥?!?/p>
“聽見就聽見唄。我們平常都開慣了玩笑了,李拐子從來沒急過?!贝蠹依^續(xù)議論紛紛。“他脾氣很好?!薄耙凰﹂_賭館呢。”“嗯,要是跟我們這些財神爺翻臉,他就混不下去了?!薄安贿^,如果他不開賭場,村子里還真沒有人開賭場了。”“這是個臟的活,誰家孩子要是知道老爸是干這行的,肯定都在其他孩子面前抬不起頭來?!薄班?,所以這活最適合李拐子干了?!?/p>
蘇翔心想,這撥人邊罵著開賭場的人,邊自己興致勃勃地拿著一個月賺的那點可憐的收入來賭場糟蹋。蘇翔這時候無意中掃了一眼窗外,發(fā)現(xiàn)在窗臺的雕像旁邊,隔著臟兮兮的玻璃,有雙眼睛在盯著他。那是一雙孩子的眼睛。當那雙眼睛留意到蘇翔發(fā)現(xiàn)它們以后,刷的一下,那個孩子溜掉了。
“李拐子家怎么會有一個孩子?”
“那是李拐子家過繼過來的孩子,鄰村有一戶孩子多,李拐子就買了一個。挺大歲數(shù)才過繼過來的。”
“孩子平常不用上學嗎?”
“十五六了,早不上學了。沒那細胞。李拐子想教他如何經(jīng)營做買賣,但是小孩不學。小孩想學如何做木偶,可是他老爸還不會。”
接下去又是一陣笑聲,突然笑聲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著蘇翔,蘇翔愣了愣神,發(fā)現(xiàn)李拐子就站在他身后,手里端著一盆雞蛋西紅柿湯。李拐子面無表情地看著大家。
所有人又把目光轉移到手中的麻將上。有幾個人還甩給李拐子一點錢,從李拐子那買包煙。李拐子接過錢,笑呵呵地又回去了廚房。
蘇翔心想,李拐子肯定聽見了,但是竟然裝得跟耳邊風似的。心理素質就是過硬。如果他不是腿殘的話,倍兒準殺人這活就是他干的。
飯擺好了。麻將桌瞬間變成了餐桌。四五個大鍋菜,不到一小時就麻利地做好了。大家看起來都很有食欲,眼神都沒離開盤子。蘇翔隨身掏出來了一塊充饑用的壓縮餅干。大家都奇怪,好端端的飯菜不吃,吃餅干干嘛。蘇翔解釋,警察是不隨便在外頭老百姓家里吃飯的。要吃也得是去飯店,開張發(fā)票收據(jù)一類的。實際上蘇翔心里頭想著,你們這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吃下的都是有污染的東西,我才不跟你們一起玩完呢。
蘇翔覺得這趟任務夠倒霉的,碰上個這么復雜的案子,破不了,呆在這還得隨時擔心中毒了。如果一個農(nóng)村的案子都沒給偵破,回到總局,這還不夠丟臉的呢。蘇翔很不舒服地搖頭晃腦了一下,他的頸椎不太好,長久的壓力導致的,每次搖頭,脖子處都會發(fā)出骨頭摩擦的聲音。他甚至擔心,搖頭過猛,骨頭會錯位,他的腦袋會偏向一個方向,再也扳不正了。東張西望中,他發(fā)現(xiàn),剛才那男孩,李拐子過繼過來的小孩,站在客廳的門口。
估計男孩是瞧見了蘇翔的壓縮餅干,好奇這是什么好吃的。蘇翔想分給小孩一塊,所以叫小孩過來。李拐子端著菜走進來,見到小孩,只是掃了一眼小孩,小孩仿佛接受了命令,扭頭就走了。蘇翔有點奇怪。他有一搭沒一搭的問李拐子:“你兒子干嘛不一塊過來吃飯?”
“他怎么了?”李拐子忽然警惕起來。
“沒怎么了,所有人吃飯,他光看著?”蘇翔對李拐子的警惕非常奇怪。
“他先吃了,收拾廚房呢?!崩罟兆颖M力裝作鎮(zhèn)靜的樣子。
蘇翔“哦”了一聲,“你這米飯剛剛做好,他咋就吃完了?!?/p>
“屋子里地方不夠了,他就在廚房湊合吃點?!?/p>
蘇鐵點點頭,這時候他突然看見窗口晃過一個人影,是那男孩,正在使勁往屋子里張望,他把臉貼在玻璃上,鼻子被擠壓得變形。他張著嘴,似乎在用口型跟蘇鐵透露著什么,但是玻璃太臟,蘇鐵沒看清小孩要說什么。李拐子剛一轉頭,男孩刷的又消失了。
“你看什么呢?”李拐子也望向窗口。
蘇翔趕快轉移話題,他說:“我看那雕像呢,模樣很古怪?!碧K翔盯著雕像,他覺得越看它,越覺得它確實很古怪。
“你知道偃師的故事嗎?”
“不知道。”
李拐子陪坐在蘇翔身邊,他開始講述偃師的故事??隙ㄟ@個故事他已經(jīng)講述過無數(shù)遍了,倒背如流,村子里的人也肯定都知道這個故事,所以只有蘇翔一個人認真的聽。李拐子講述的時候,眼睛始終停留在地面上,就像是在回憶,回憶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