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木偶(2)

埋:一本用罪惡寫成的大善書 作者:楊哲


西周的時候,周穆王的諸侯,手下有一個名叫偃師的手藝人。偃師歲數(shù)大了,可是膝下無子,于是他費盡心思,做了一個會說話的木偶,陪他打發(fā)日子。木偶能歌善舞。拉拉臉蛋,就能跳舞,拍下屁股就能唱歌。諸侯為了巴結(jié)周穆王,就讓偃師帶著木偶進(jìn)宮給周穆王表演。偃師一開始不愿意去,但是不去就要砍頭。于是偃師抱著他的木偶來見周穆王。木偶又漂亮又討人喜歡,唱起歌來特動聽,跳起舞來也優(yōu)美好看,一下子就把周穆王的女人給俘獲了。后來周穆王怪罪下來,讓偃師把木偶的舌頭挖去,這樣木偶就不能唱歌了??墒悄九歼€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就憑這雙眼睛,還是把周穆王的女人迷得春心蕩漾。周穆王又下令,讓偃師挖去木偶的心。這命令又是一個不得不從的命令,否則就要砍偃師的頭。偃師只得哭著,要在大堂之上,挖去木偶的心,當(dāng)他的手剛一碰到木偶的心,木偶就散架了。大家看見,木偶的肚子里頭,只是些爛布條,針線破木頭一類的東西。但是木偶的眼睛里,竟然有眼淚。

走向廚房的路由于潮濕的關(guān)系,地面上有點稀泥。蘇翔是在吃到一半的時候,起身以上廁所為由離開大廳的。他隱隱感覺到,李拐子過繼來的小孩,知道什么真相,而那正是李拐子不愿意透露的。

廚房里空無一人。一把長長的殺豬刀斜放在案板上,刀旁有一整塊流著血汁的肥肉,另一邊放著剛被剃干凈的累累白骨。蘇翔本來只是掃視了一眼,但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蘇翔從白骨中挑出來了一塊骨頭,這是一根又細(xì)又長的大腿骨,但這不可能是豬身上的骨頭。

魯新給老村長送完飯以后,就按照蘇翔說的,來了李拐子家,進(jìn)來的時候,蘇翔和李拐子都不在,大家都不知道他們哪去了。大家招呼魯新過來吃飯,魯新坐下開就開吃。村民們問他,蘇翔這城里人怪怪的,把飯端他跟前了,他都不吃,也太死心眼了。魯新說城里人就是事多,說著,他夾了筷子碗里的香噴噴的肉,嚼了嚼,問身邊的老頭:“你沒覺得今天這肉,特有嚼頭嗎?”

“我也這么覺得,我還奇怪是我這老牙松了,剛才咬半天愣沒咬動。”

客廳的門突然被推開了,蘇翔拉著李拐子過繼來的兒子的手,站在屋子門口,他一臉的嚴(yán)肅,問魯新:“李拐子在哪?”

“不知道,我也剛來?!?/p>

“保護好小孩,他是證人?!碧K翔把小孩的手交給魯新抓著,然后他扭頭走向門外。

“用我?guī)兔??”魯新嘴里嚼著一塊肉,發(fā)出混沌不清的聲音。

蘇翔搖搖頭,他顯示了一下隨身攜帶的配槍,臨出門最后說了一句話:“我要是你,就把那肉給吐了?!?/p>

魯新沒聽清楚蘇翔說啥。那口肉在他嘴里感覺很溫暖,很美味。生理反應(yīng)也不允許他嚼完了吐出去,所以他把那一口很皮實的肉咽了下去,然后打了一個嗝。

李拐子和老婆一起去村子里的小超市,買了箱啤酒,倆人正推著三輪自行車回來,到了屋子門口。他們看見蘇翔站在他們對面,還板著張臉。李拐子老婆很奇怪:“干嘛不回去坐著啊,這大中午多悶?zāi)模€不休息休息?!?/p>

而李拐子則似乎預(yù)料到早晚有這一步似的,他沉默著,跟老婆說:“我跟城里的警察單獨聊聊。你把車先推回去吧。啤酒拿冰箱冰冰再喝,溫啤酒就是一泡馬尿?!?/p>

蘇翔和李拐子坐在治安亭里。蘇翔讓李拐子把手臂上的袖子卷起來。李拐子嘆了口氣,認(rèn)命似的點點頭,把袖子卷了起來。胳膊上有繃帶,繃帶纏著一塊棉布,棉布浸透了凝固了的血。

“這是昨晚上殺狗,被狗咬的……”李拐子垂頭喪氣的說。

“咋就這么巧,昨晚上殺狗?而且正好是礦老板剛走以后……”

“這狗已經(jīng)瘋了好幾天了,每天晚上都叫,我這晚上根本睡不著。眼睛都熬得通紅……”

“誰看見你殺狗了?”

“我老婆?!?/p>

“直系親屬不能作證。狗的尸體呢?”

“你們吃了……”

“拿瘋狗的尸體給人吃?”

“我也沒想那么多,我自己也吃了。煮了那么久,應(yīng)該沒事。狗骨頭還在,你可以找人鑒定一下,昨晚上剛殺的……”

“那也說明不了什么。你可以把礦老板殺了以后,回頭再來殺狗。反正現(xiàn)在有證人,看見你昨晚偷偷騎著摩托走了。而我之前問過你,你說你一晚上沒有離開你家?!?/p>

“誰告訴你的?他?你能信他的話嗎?他是在借機報復(fù)我?!?/p>

“信不信是我的事,你到底晚上離開沒離開你家?再給你最后一次機會……”

“沒有……”李拐子玩弄手指頭,沉默了會兒說,“我是個瘸子,殺只狗都被咬成這樣,我能殺人,你信嗎?”

說實話,蘇翔其實也不信。但是李拐子的兒子就是一口咬定,李拐子昨晚上神神秘秘地拿著刀,騎著摩托,離開了家?;貋淼臅r候,李拐子一身是血。小孩描述的時候,眼神里充滿恐懼感。那樣子不像是編的,像是真的,像是李拐子真的手里提著刀,一身是血的站在他面前。

但蘇翔還是止不住的奇怪的問小孩:“干嘛供出來你父親?!碧K翔認(rèn)為即便真的是李拐子干的,李拐子貪了錢,也是給小孩留著。鄉(xiāng)親們都反應(yīng),李拐子很寵這孩子,小孩想買什么,李拐子都盡力去實現(xiàn)。小孩為啥把父親給供出來?

小孩說:“我是在伸張正義?!?/p>

蘇翔被逗樂了,做警察做久了,對正義是什么東西反倒真的有了一點模糊。

“他已經(jīng)死了。”

“您怎么知道?”

“我做夢夢到了?!?/p>

“您夢里還夢見什么了?”

“夢見遠(yuǎn)處走來了一個人,魁梧的個子,冷峻的臉孔?!?/p>

“我見到過這個人。”

“他會毀了這個村子的?!?/p>

“什么?”

“他會毀了這個村子的?!?/p>

“哦?!?/p>

魯新并沒有太在意老村長的話。老村長總是時不時地冒出一兩句特別的話來,魯新已經(jīng)習(xí)慣了。魯新踏出門的一刻,老村長突然又張口了:“我要見見那個人?!?/p>

魯新想,蘇翔才不會來見老村長。他有更要緊的事情去做。

一個從小備受排擠,孤獨中長大的人,突然有一天,因為有了錢,村子里的人開始尊重他,開始圍繞在他身邊。這種人會變得對金錢的渴望非常強烈。因為金錢改變了他的世界。金錢在他眼里具有無上的權(quán)力。而眼前,就出現(xiàn)了一個賺錢的機會。只需要,一刀砍下去……他在記憶的深處,肯定已經(jīng)不知道有多少次想象過,他要把那些沖他翻白眼的人,一刀砍下去……他模擬過很多次那個動作……可是,很重要的問題是,他是個瘸子,他怎么殺完人后,搬動那么一個大胖子呢。即便是有個推車,把尸體拖到推車上,那樣手忙腳亂,也會讓腳印指紋鋪天蓋地。而現(xiàn)場看來,兇犯幾乎是,一刀,砍暈,背起就走。腳步一點也不凌亂。這肯定不是一個殘疾人能做到的。即便李拐子有那個賊心,他也沒那個能力。

又或者,他是主謀,還帶了幫兇?蘇翔也搖搖頭,大款似乎也不是天天帶著那么一大筆錢。臨時的情況,李拐子也不可能那么快拉來一堆幫兇。蘇翔覺得自己是在瞎琢磨,把李拐子當(dāng)做嫌疑對象,這實在是浪費時間。但是他還是止不住地問了一句:“李拐子最近有沒有點麻煩事?譬如急需用錢哪一類的……”

“那就不知道了。東德村的人都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不過,要說異常,昨晚上李拐子給人感覺怪怪的?!贝髬鹫f。

“對,我也這么覺得。我們跟他打招呼,他就低著頭,不看我們?!倍d頭中年男人說。

“你們是沒看見……”剛才說完話沉默的老頭,突然又開始精神抖擻了起來,“昨晚上七點來鐘,你們還沒來呢,我就來了。我一看,哦,天哪,嚇我一跳?!?/p>

“咋了?”

老頭賣起了關(guān)子:“你知道李拐子平常走起路來什么樣?”

“什么樣?。俊碧K翔認(rèn)真的皺著眉頭。

“一瘸一拐的?!?/p>

廢話,瘸子走路當(dāng)然一瘸一拐的了。蘇翔心里罵罵咧咧的。

“可昨晚上,”老頭繼續(xù)講,“他有點不一樣。昨晚上他走得賊快。平常是走一步,停一下。昨天是左一腳,右一腳,如果不是肩膀起伏,我還真忘了他是個瘸子。我想叫住他,問他,今天咋兩腿這么利索啊。我叫了聲,他沒反應(yīng),我又叫了聲,他突然有反應(yīng)了,他一抬頭,一雙血紅的眼睛?!?/p>

李拐子在廚房里忙活。他擦了把腦門上的汗。

“眼睛不紅了?”老婆問他。

李拐子瞅著臟兮兮的廚房玻璃上反射出的模糊的自己說:“還真不紅了……”

老婆繼續(xù)說:“你說,那警察能發(fā)現(xiàn)嗎?”

“發(fā)現(xiàn)什么?”李拐子不由自主地把袖子又拉長了點,蓋住手腕上纏著的繃帶。

“昨晚上,應(yīng)該沒人看見吧。”

“那么晚了?!崩罟兆映聊讼拢拖袷且参坷掀?,“應(yīng)該沒人看見。”

“總之,還是小心為妙。別讓警察發(fā)現(xiàn)……”

李拐子四下里望望,他伸腰,把藏在煤氣罐下邊的一束報紙捆著的東西拿出來,里邊有一把長長的殺豬刀,報紙上還蹭著血痕。

李拐子把刀伸到水龍頭下,細(xì)細(xì)的水流沖灑在鋒利的刀尖上,帶走了血污和證據(jù)。

“是不是你們這水有問題,食物有問題?”蘇翔不安的問,他面前擺著大碗茶,茶都涼了,他也沒敢碰一下。

“我們都喝這水,吃這飯,誰也沒出現(xiàn)過眼睛紅的癥狀。”老大媽不滿的說。

“那一雙紅通通的眼睛,就像是熬了一夜。就像是見了血……”老頭說到這,噓了一聲。這一聲噓讓聽眾們嚇得出了一身冷汗。蘇翔心想,老爺子肯定是講評書的出身,就得了個紅眼病也至于這么長篇累牘的講個興致勃勃。老頭繼續(xù)搖頭晃腦:“我就有一點奇怪,李拐子昨天得了紅眼病,為啥今天我一看,好了?”

“興許是昨晚上睡了一個好覺?!贝蠹移咦彀松嗟刈h論,“或許是賺了一筆大錢。”“也沒準(zhǔn)是昨晚李拐子老婆床下墊了兩塊磚頭,李拐子終于爬上床了……”接著大家爆發(fā)出熱烈的笑聲。

蘇翔心頭直出冷汗,嘴里小聲念叨:“你們這可是在人家家里呢,也不怕人家聽見,飯碗里頭下藥?!?/p>

“聽見就聽見唄。我們平常都開慣了玩笑了,李拐子從來沒急過?!贝蠹依^續(xù)議論紛紛。“他脾氣很好。”“要不他咋開賭館呢。”“嗯,要是跟我們這些財神爺翻臉,他就混不下去了。”“不過,如果他不開賭場,村子里還真沒有人開賭場了?!薄斑@是個臟的活,誰家孩子要是知道老爸是干這行的,肯定都在其他孩子面前抬不起頭來?!薄班?,所以這活最適合李拐子干了?!?/p>

蘇翔心想,這撥人邊罵著開賭場的人,邊自己興致勃勃地拿著一個月賺的那點可憐的收入來賭場糟蹋。蘇翔這時候無意中掃了一眼窗外,發(fā)現(xiàn)在窗臺的雕像旁邊,隔著臟兮兮的玻璃,有雙眼睛在盯著他。那是一雙孩子的眼睛。當(dāng)那雙眼睛留意到蘇翔發(fā)現(xiàn)它們以后,刷的一下,那個孩子溜掉了。

“李拐子家怎么會有一個孩子?”

“那是李拐子家過繼過來的孩子,鄰村有一戶孩子多,李拐子就買了一個。挺大歲數(shù)才過繼過來的。”

“孩子平常不用上學(xué)嗎?”

“十五六了,早不上學(xué)了。沒那細(xì)胞。李拐子想教他如何經(jīng)營做買賣,但是小孩不學(xué)。小孩想學(xué)如何做木偶,可是他老爸還不會?!?/p>

接下去又是一陣笑聲,突然笑聲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著蘇翔,蘇翔愣了愣神,發(fā)現(xiàn)李拐子就站在他身后,手里端著一盆雞蛋西紅柿湯。李拐子面無表情地看著大家。

所有人又把目光轉(zhuǎn)移到手中的麻將上。有幾個人還甩給李拐子一點錢,從李拐子那買包煙。李拐子接過錢,笑呵呵地又回去了廚房。

蘇翔心想,李拐子肯定聽見了,但是竟然裝得跟耳邊風(fēng)似的。心理素質(zhì)就是過硬。如果他不是腿殘的話,倍兒準(zhǔn)殺人這活就是他干的。

飯擺好了。麻將桌瞬間變成了餐桌。四五個大鍋菜,不到一小時就麻利地做好了。大家看起來都很有食欲,眼神都沒離開盤子。蘇翔隨身掏出來了一塊充饑用的壓縮餅干。大家都奇怪,好端端的飯菜不吃,吃餅干干嘛。蘇翔解釋,警察是不隨便在外頭老百姓家里吃飯的。要吃也得是去飯店,開張發(fā)票收據(jù)一類的。實際上蘇翔心里頭想著,你們這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吃下的都是有污染的東西,我才不跟你們一起玩完呢。

蘇翔覺得這趟任務(wù)夠倒霉的,碰上個這么復(fù)雜的案子,破不了,呆在這還得隨時擔(dān)心中毒了。如果一個農(nóng)村的案子都沒給偵破,回到總局,這還不夠丟臉的呢。蘇翔很不舒服地?fù)u頭晃腦了一下,他的頸椎不太好,長久的壓力導(dǎo)致的,每次搖頭,脖子處都會發(fā)出骨頭摩擦的聲音。他甚至擔(dān)心,搖頭過猛,骨頭會錯位,他的腦袋會偏向一個方向,再也扳不正了。東張西望中,他發(fā)現(xiàn),剛才那男孩,李拐子過繼過來的小孩,站在客廳的門口。

估計男孩是瞧見了蘇翔的壓縮餅干,好奇這是什么好吃的。蘇翔想分給小孩一塊,所以叫小孩過來。李拐子端著菜走進(jìn)來,見到小孩,只是掃了一眼小孩,小孩仿佛接受了命令,扭頭就走了。蘇翔有點奇怪。他有一搭沒一搭的問李拐子:“你兒子干嘛不一塊過來吃飯?”

“他怎么了?”李拐子忽然警惕起來。

“沒怎么了,所有人吃飯,他光看著?”蘇翔對李拐子的警惕非常奇怪。

“他先吃了,收拾廚房呢。”李拐子盡力裝作鎮(zhèn)靜的樣子。

蘇翔“哦”了一聲,“你這米飯剛剛做好,他咋就吃完了?!?/p>

“屋子里地方不夠了,他就在廚房湊合吃點?!?/p>

蘇鐵點點頭,這時候他突然看見窗口晃過一個人影,是那男孩,正在使勁往屋子里張望,他把臉貼在玻璃上,鼻子被擠壓得變形。他張著嘴,似乎在用口型跟蘇鐵透露著什么,但是玻璃太臟,蘇鐵沒看清小孩要說什么。李拐子剛一轉(zhuǎn)頭,男孩刷的又消失了。

“你看什么呢?”李拐子也望向窗口。

蘇翔趕快轉(zhuǎn)移話題,他說:“我看那雕像呢,模樣很古怪?!碧K翔盯著雕像,他覺得越看它,越覺得它確實很古怪。

“你知道偃師的故事嗎?”

“不知道。”

李拐子陪坐在蘇翔身邊,他開始講述偃師的故事??隙ㄟ@個故事他已經(jīng)講述過無數(shù)遍了,倒背如流,村子里的人也肯定都知道這個故事,所以只有蘇翔一個人認(rèn)真的聽。李拐子講述的時候,眼睛始終停留在地面上,就像是在回憶,回憶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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